3、在佔領區

坨坨,我覺得我們已經離開堪薩斯了……

——多蘿西,到達歐茨仙境時語

我們安全度過了「冰聖徒」 們的節日——聖潘可內休斯、聖塞萬休斯、聖本尼伐休斯、寒聖索菲……他們是冰上的聖靈,盤旋在葡萄園上空的雲端,蓄好了勢,要吹口氣把這一年毀在霜寒里。有幾年,特別在戰爭時期,他們沒有了慈悲心懷,暴躁,陶醉於自己的威力:聖徒不「聖」了,甚至不「徒」了。種葡萄、采葡萄、釀葡萄酒的人們,他們的祈禱肯定傳到了冰聖徒們的耳朵里,但他們聽了有何感受就不得而知了——粗聲大笑?視為異教邪端?對於這些為冬天護駕、抵抗五月帶來的變革的後衛神癨們,誰又能了解他們的心思呢?

今年,他們發現鄉下竟安寧了幾天。葡萄藤重又在龍的牙齒 、俯衝轟炸機和燒毀的坦克間長起來了。太陽溫暖著山野,河流晶瑩如酒。冰聖徒們收手了。夜晚變得溫煦。沒有落霜。這是和平之春啊。只要上帝賜予百日以上的陽光,葡萄就豐收了。

北豪森不像南邊的葡萄種植區那樣信仰冰聖徒,不過這裡的氣候也呈現出好勢頭。斯洛索普清早來到城裡的時候,雨花在風中散落著。他赤著腳,腳上起了一層層的泡,在濕草里走得冰涼。山上有陽光。他的鞋子被一個難民用比夢還輕的手指脫走了——過了瑞士邊境後,他輾轉乘坐了多趟火車,在其中一趟車上睡熟了,大概是經過巴伐利亞的時候。不知什麼人在他的腳趾間丟了朵紅色鬱金香。他覺得那是一種徵兆。他想起了卡婕。

徵兆把他帶到了佔領區,老先人們又要顯靈了。這情形有些像去最黑暗的非洲研究那裡的土著,卻被他們怪誕的迷信給征服了。有趣的是,斯洛索普前幾天晚上確實碰到了一個黑人。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黑人。他們在月光下的火車頂上只談了一兩分鐘話。都是些閑話,感嘆杜安·馬維少校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突然從邊上掉下去,沿著石子路堤,乒乒乓乓地滾入山溝——哦,當然沒有提到赫雷羅人有關先人的任何信仰,但他卻感覺到了自己的新教祖先們。邊境漸遠,佔領區漸漸圍擁了他,那種感覺也漸漸強烈——他們的先人們穿著有搭扣的黑衣,通過葉子的每一處變化,通過秋天蘋果園間自由來去的奶牛,聽見上帝對著他們大聲叫嚷……

卡婕的徵兆,卡婕替身的徵兆。一個晚上,他坐在一座廢棄莊園的遊戲間里,把一個天青石眼睛的洋娃娃的金髮添入火中。他留下了那雙眼睛——幾天之後用它們換了車錢和半個煮熟的土豆。遠處傳來犬吠聲,夏日的風吹過樺樹林。這是春天消解和退隱的最後時刻,而他正處在其必經的大路上。附近的某個地方,卡姆勒少將的一個火箭部隊全體死亡,懷著受挫的鬥志,留下了殘片、余塊、彈體局部、正在腐爛的電池、被雨水浸弄得模糊難辨的秘密紙張。斯洛索普緊追不捨。任何線索都值得跳火車去找……

洋娃娃的頭髮是真人的頭髮,燒著的味道很難聞。斯洛索普聽到火的另一端有動靜。聲音越來越大——他以為是手榴彈,便緊緊抓住毛毯,準備從沒有玻璃的窗戶里一躍而出。不想火光里咔咔咔地出現了一個色彩鮮艷的德國小玩具,一個帶輪子的猩猩,動作痙攣,垂著頭,臉上一副傻笑,鐵做的指節在地板上划過。在就要走進火里的時候,玩具的發條用完了,一晃一晃的腦袋停在中間,盯著斯洛索普。

他又往火里添了一縷金髮:「好啊。」

笑聲從某個地方傳來。是個孩子。笑聲卻蒼老。

「出來吧,我沒有惡意。」

猩猩後面是一隻微型的黑烏鴉,紅嘴,也有輪子。一邊跳,一邊叫,還扇動著金屬翅膀。

「你為什麼燒我洋娃娃的頭髮?」

「哦,那頭髮不是她的,這你知道。」

「爸爸說那些頭髮是一個俄羅斯猶太女人的。」

「你為什麼要到火這裡來?」

「我的眼睛受傷了。」又上起發條來。玩具都沒動。不過一個八音盒響了,小調的曲子,很准。「和我跳個舞吧。」

「我看不到你。」

「在這兒。」火邊上伸出一枝小小的、結了霜的花。他伸出手,勉強找到她的手,進而摟住她小小的腰。他們莊嚴地跳起舞來。他都搞不清是不是自己在領舞。

他根本看不見她的臉。感覺上她如輕紗、似薄棉。

「衣服不錯。」

「我第一次去社交場穿的衣服。」火突然熄滅了,只剩下星光和微弱的餘燼,透過一片玻璃都不剩的窗戶,照著東面的一座城鎮。八音盒還在演奏,時間似乎遠遠超過了普通簧片。他們的腳移動著,在雜亂、破碎的衰草間,在絲綢碎片間,在兔子和小貓的屍骨間。他們沿著一條幾何軌跡,在搖曳、破裂的掛毯間移動著,可以聞到塵土的氣味,聞到動物寓言的氣味,比剛才火邊的那個寓言更古老……獨角獸、吐火獸……他在那個只容孩子進出的入口看到的裝飾物是什麼呢?蒜頭做的燈泡?別急——它們是用來防吸血鬼的嗎?就在這時候他聞到一陣微弱的蒜味。在他身體北面的空氣里還有一種巴爾幹人的血氣。他正要轉身問她是否真是那個可愛的特蘭西瓦尼亞女王卡婕,音樂卻已經結束了。她從他的懷裡蒸發了。

喏,他就像一支乩板上的筆,滑到了佔領區。他腦子裡那個空空的圓圈裡所出現的東西也許會組成一條信息,也許不會,他還得再等等看。不過,他能感覺到有個靈異人物的手指,輕輕地卻又明確地放在自己的歲月上。他覺得那些手指屬於卡婕。

他還是伊恩·斯加佛林,戰地(和平?)記者,不過這些天又穿上了英國軍裝,坐在那些火車上翻來覆去想馬里奧·施韋特在蘇黎世偷偷賣給他的情報。關於G型仿聚合物的材料很多,好像就是在北豪森這裡。仿聚合物負責客戶一塊的工程師是個叫佛朗茨·珀克勒的人。他於1944年初來到北豪森,當時火箭正要進入大量生產階段。他的住處安排在中心工廠。中心工廠是一個地下工廠聯合體,主要由黨衛軍管理。二、三月間廠子撤離的時候就沒有了他的下落。不過伊恩·斯加佛林是王牌記者,肯定能在中心工廠里找到線索。

斯洛索普和其他三十個寒冷破碎的人兒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他們的眼睛只剩了眼珠子,傷破的嘴唇紅紅的。他們在唱歌,一部分人。很多是孩子。那是一首難民的歌,以後斯洛索普經常在佔領區聽到,在宿營地、在路上,有十來種不同的調子:

如果今晚看到一列火車,

遠遠從天邊駛來,

在木毯子里躺下睡覺吧,

就讓火車那樣走開。

每一個午夜都有火車,

千里之外將我們召喚,

火車駛過空空的城市,

火車沒有停靠的車站。

火車頭裡沒有司機,

照明的燈光也無人看管,

火車根本不需要乘客,

火車屬於痛苦的夜晚。

火車站全都煢煢孑立,

通行證件被冷落閑拋:

我們留下的,由火車繼承,

火車不停留,我們在變老。

讓它們失戀般哭泣,

讓它們的哭聲隨風而去。

火車代表著黑夜和毀滅,

我們代表著歌聲和罪孽。

人們傳遞著煙斗。潮濕的木板條上煙霧繚繞,突然散裂開來,消失在夜晚的寒流里。孩子們在夢裡吁吁喘息,患佝僂病的嬰兒在哭……媽媽們偶爾說一句話。斯洛索普則躲在他那些倒霉的紙張中。

那個瑞士公司有關L(「拉茲洛」的縮寫).雅夫的卷宗收列了他赴蘇黎世工作後所有有價值的東西。很顯然,他曾作為科學家象徵性地擔任過格羅斯利化學公司董事,直到1924年。在優先認購的股票和有關這個公司以及德國那個公司的一些片斷信息中(接下去的一兩年里這些信息被染共體這隻大章魚給吸回去了),記錄了雅夫和馬薩諸塞波士頓的萊爾·布蘭德先生所做的一筆交易。

老天保佑,有門了。萊爾·布蘭德這個名字他知道,好極了。這個名字也經常出現在雅夫的私人業務記錄中。看情況,20年代早期布蘭德與德國的雨果·司丁思公司有密切關係。在此期間,司丁思是歐洲金融界的天才。他的家族已經在魯爾做了好幾代煤炭大王。年輕的他在三十歲之前就創建了一個規模很大的王國,包括鋼鐵、天然氣、電力、水力、有軌電車和內海航運線等業務,總部就設在魯爾。大戰期間他與當時掌控著整個經濟的沃爾特·拉特瑙過從甚密。戰後司丁思設法把橫向的西門子—舒克特電力托拉斯和供應煤炭鋼鐵的萊茵易北聯盟合併在一起,組成了一個縱橫結合的超級卡特爾,並買進幾乎所有的行業——造船廠、輪船航運線、旅館、飯店、森林、紙漿廠、報紙,同時還進行貨幣投機,用德國國家銀行借來的馬克買進外匯,迫使馬克貶值,然後用價值相當於原貸款量一小部分的款額償還貸款。對於這次通貨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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