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埃爾曼·戈林賭場的休假

你們會擁有好萊塢最高大、最黝黑的領袖。

——梅里安·C.庫珀對費伊·雷 說的話

今天早晨,遠遠近近的街道早早就被市民們的木鞋底踩得嘎嘎響了。海鷗們在空中的風裡覓食,翅膀一動不動地張開,輕快地滑翔著,忽左忽右的;有時又輕動翅肩發力,在雪花中升起:這分分合合的雪網喲,猶如看不見的手指優哉游哉地洗著白皚皚的法羅牌 ……昨天的初次印象覺得這裡比較陰鬱,那是在下午的散步道上:海麵灰蒙蒙,天空的雲彩灰濛濛,埃爾曼·戈林賭場也是灰白的,棕櫚樹則是黑色的鋸齒狀,幾乎一動不動……然而今天早晨,這些樹在陽光照耀下又恢複了綠色。左側遠處,那些古老的環形管道已經斑駁,干黃干黃的,沿海角伸開去。那裡的房子、別墅都被烤成了暖赭色,土地上所有的顏色,從本白到深褐,都受到了輕度的腐蝕。

太陽還未升高,等一下它會照到一隻鳥兒的翅尖,把那些光亮的羽毛變成捲曲的刨冰屑。斯洛索普在自己房間的小陽台上看著空中的鳥群,牙齒咯咯作響,渾身不停地發抖——電爐在屋子深處,腿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熱量。他們把他安排在朝海的一面,單獨一個房間,樓層很高,樓面呈白色。快蹄兒·馬科曼菲克和朋友泰迪·布婁特兩人同住大廳那邊的一間。他把手縮入汗衫的羅紋袖口,兩隻胳膊抱在一起,打量著這奇妙的異國晨景。他氣息的幽靈也化入其中,感受著旭日最初的溫暖。他想吸第一支煙,同時也執拗地等待著有聲音突然響起,作為這一天的開始——第一枚導彈。他一直都清楚,自己處在一場北移大戰後方的邊緣,這裡的爆炸聲最多也就來自香檳酒瓶的軟木塞、豪華希斯巴諾—蘇莎 的發動機——希望還有那種奇怪的、表示愛情的摑掌聲……不在倫敦?沒有導彈襲擊?他能適應嗎?當然能,不過等到適應的時候也就該回去了。

「瞧,他醒來了。」布婁特穿著軍裝,悄悄走進了房間,咬著點燃的煙斗,快蹄兒跟在後面,穿著細條紋西裝。「黎明即起,在偵察海灘上哪個或者哪兩個單身女士,肯定的……」

「睡不著。」斯洛索普打著哈欠回到房間,陽光里的鳥兒們在身後滑翔。

「我們也是,」快蹄兒道,「肯定得好幾年才能適應。」

「天哪,」布婁特今天早晨簡直是喧賓奪主,他誇張地指了指那張大床,猛地倒在床上,劇烈地起伏著,「斯洛索普哎,他們準是提前得到了你要來的消息!豪華間!知道嗎?他們把廢棄的儲藏室給了我們。」

「嘿,你都給他說些什麼呀?」斯洛索普到處翻找著香煙,「我是范·約翰遜 ?還是什麼別的人?」

「正是,在對付姑娘方面,知道嗎——」快蹄兒在陽台上晃動著綠色的黑貓香煙盒 。

「英國人很矜持的。」布婁特一邊說一邊在床上彈動,加強語氣。

「哦,十足的瘋子,一群被軍隊開除的人闖到我屋裡來了,好吧……」斯洛索普嘟噥著往自己專用的盥洗室走去。他滿意地站著,撒手而尿,用雙手點煙。他對那個布婁特還是有點疑問。應該是快蹄兒的一個老朋友——他啪的把火柴扔進馬桶,火柴發出短暫的嗞聲——但他對自己說話的口氣有點奇怪:恩賜的口氣?也許太過敏了……

「你希望我給你們安排小妞嗎?」在馬桶沖水的嘩啦聲里,他大聲叫道,「我還以為你們一過海峽,雙腳一踏上法蘭西的土地,就成了瓦倫蒂諾 呢。」

「我聽說過戰前的某些傳統,」快蹄兒在門口晃悠著訴苦,「可是布婁特和我是新一代的成員,我們得靠美國專家嘍……」

一聽這話,布婁特從床上躍起,試圖用歌曲曉諭斯洛索普:

英國人非常靦腆(狐步舞)

(布婁特):英國人非常靦腆,

卡薩諾瓦 與他們無緣,

要說征服女人的心哪,

美國人一路領先。

(快蹄兒):——瞧,你們英國人不夠勇敢,

跨越大西洋就沒了膽,

你們的女人不夠浪漫,

可是說實話我不明根源……

(布婁特):多妻的美國佬小妞不少,

惹得英國人也或盪或騷,

(快蹄兒):私下裡卻對他又畏又敬,

當他是克勞塞維茨 發了情。

(合):美國人有床上功夫,

英國人有瀟洒風度,

哦,要是一人兼有兩點,

美人們將怎樣陶醉歡嘆!

可是你我都知道英國人非常靦腆。

「那你們可是來對地方了。」斯洛索普點點頭,心領神會的樣子,「不過可別指望我幫忙。」

「教教怎麼開始就可以了。」布婁特說。

「我,我,快蹄兒,」這時候,快蹄兒在陽台上朝下面使勁嚷,「知道嗎?快蹄兒。」

「快蹄兒。」外面的樓下隱約傳來一群女孩的聲音。

「J''ai deux amis, aussi (我也有兩個朋友),太巧了。Par un bizarre -ce(太巧了),差不多這麼說,oui(是嗎)?」

斯洛索普正在刮臉,手裡攥著滿是泡沫的獾毛刷,聞聲慢慢走出來看個究竟,布婁特衝出來,撞了他一下,跑到同胞的左側,從他的肩章上覷下去,看到三個女孩的俏臉,向上仰著,戴著很大的太陽帽,帽子的草底襯托著她們的臉,個個綻放著炫目的笑容,眼神神秘得如身後的大海。

「我想問你們,」布婁特道,「où(哪裡),où,唔,déjeuner(早飯)?」

「很高興給你們幫上忙了。」斯洛索普含混地說著,一邊往快蹄兒的脖子上塗肥皂泡。

「哎,跟我們來吧。」女孩們的叫聲蓋過了海浪聲。其中兩個女孩舉起了很大的柳條籃子,裡面斜露出綠閃閃的酒瓶和硬殼麵包,麵包還在白布下冒著縷縷熱氣,羽毛般從栗子漿和肉絲上散開來。「來吧——sur la plage(海灘上)……」

「我去,」說著,布婁特已經半個身子出了門,「給她們作伴,等你們……」

「sur la page(海灘上),」快蹄兒有點痴痴的,在陽光下眯著眼睛,微笑地看著下面由早晨的美好願望而變成的現實,「啊,聽起來像幅畫。印象派作品。野獸派 。很鮮亮……」

斯洛索普把手上的金縷梅酊劑輕輕抹掉。一瞬間屋子裡的氣味使人想起波克夏 的周末——瓶子里裝著暗紫色、琥珀色的滋養藥水,爬滿蒼蠅的捲紙煙被頭上的風扇吹得搖搖擺擺,老鈍的剪刀弄得人頭皮陣陣扯痛……他費力地脫下汗衫,點燃嘴裡的香煙,脖子里便如火山般冒出煙霧來:「嗨,我能不能跟你們討個——」

「你都有一堆了,」快蹄兒叫道,「老天,那是什麼東西呀?」

「那什麼?」斯洛索普一臉不知,卻又趕緊套上了他們所說的那東西,開始扣扣子。

「你肯定是在開玩笑。女士們在等我們呢,斯洛索普,穿文明點吧,打扮成一個好小夥子——」

「一切就緒。」斯洛索普朝鏡子走過去,像往常一樣把頭髮梳成時髦的賓·克羅斯比 式大背頭。

「你不希望人家看見我們穿著——」

「這是我哥哥霍根寄給我的,」斯洛索普解釋道,「生日禮物,還是太平洋那邊來的呢。看見背後了嗎?有槳架的那個獨木舟上面的那些人,就在他們下面,在那些芙蓉花左面,寫著『火奴魯魯留念』?馬科曼菲克啊,這可是正品,不是什麼廉價的仿製品。」

「我的老天。」快蹄兒哀嘆一聲,若有所失地跟在斯洛索普後面出了房間,遮住眼睛不去看他的襯衫。襯衫在走廊的暗光里略有些發亮。「你起碼得把它紮起來,外面再遮一件東西吧。喏,把我這件諾福克 借給你都行……」真正的捨身為人:這件上裝是他在薩維爾街 上的一家店裡買的。那兒的試衣間里貼的畫上竟然全部是可敬的綿羊,有些高貴地蹲在懸崖上,還有些是沉思、溫和的表情特寫——這件衣服那銀霧色的原毛就是從那些羊身上剪下來的。

「肯定是用那些鐵絲網織出來的,」斯洛索普的看法不同,「哪個妞願意靠近那種東西?」

「哈,可是,可是你那、那件可怕的襯衫,哪個神經正常的女人又願意進入它周圍十英里的範圍呢,啊?」

「等一下!」斯洛索普從什麼地方拿出一塊很艷的黃綠橙三色裝飾帕,不顧快蹄兒恐怖的叫聲,仔細把帕子放在他的上衣口袋裡,露了三個角出來。末了,他一笑,「瞧!這才是所謂的『時興』!」

「當然了。」快蹄兒撿起籃子,「沒錯。」

他們走進陽光里。海鷗開始發出哀鳴,斯洛索普身上的衣服開始大放光芒。快蹄兒的眼睛眯得都閉緊了。等他再度睜眼時,三個女孩已經全部黏在斯洛索普身上了,摸著襯衣,輕輕咬著領角,用法語嬌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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