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馬行空 第十五章 漂流瓶

我是在百歲壽辰的那天凌晨,把這本回憶錄贈給那位兇手的兒子,所以,此後克羅斯韋爾秘書長所通報的驚人信息,就沒能出現在那本《百年拾貝》正文上。

摘自《百年拾貝》續魚樂水著

魚樂水百歲生日的頭天晚上,一個技術小組來到她山中家裡。一個大男孩,一個大女孩,都嫩得能掐出水,男女都剃著鋥光的腦袋。這是新一代青年的時髦,是出自對四個「太空部落」的崇拜。他們乘的是空中電動車,其燃料就是魚樂水從「諾亞號」上帶回的新發明:金屬氫。這種大眾工具不是使用氫聚變方式而是用燃料電池方式發電,廉價、輕便、無污染,操作簡便,續航里程千公里之上。它已經完全大眾化了,老少咸宜,保姆劉嫂今天回家度假,就是獨自駕駛這種飛車。

兩個技術員帶來一台儀器,安放在附近的賀家,架起天線。「雁哨號」每隔十年左右要以大偏心率的橢圓軌道深入到太陽系內部,以便就近對地球進行考察。今年他們精心選擇了時間和軌道參數,將正好趕在魚樂水百年誕辰日的晚上零點,以30萬千米的最近距離掠過地球,楚天樂將在那一刻為愛妻祝壽。

「雁哨號」一直以半光速飛行,其蟲洞之外的兩個球體內有了可以觀察到的相對論效應,時間速率是地球的0.861。其通訊電波也會因多普勒效應而產生強烈的畸變,這台裝置就是對這些因素進行校正,使其復原為正常的通話。當然,有些因素是無法校正的,比如兩人對話之間至少為兩秒的時間延遲,對此只有聽之任之了。

兩個大孩子很懂事,知道今晚女主人肯定是心潮激蕩,所以把機器調校好,把一個無線話筒送給女主人後,就禮貌地告別,安靜地躲在賀家不露面。晚飯後月色很好,魚樂水出門散步,下意識地走到那三座墳前。這兒又添了姬人銳夫妻的合葬墓。苗杳在晚年選擇了土葬,這讓姬人銳有點兒為難。他是想要火葬的,就在上面的那個火葬台。那是馬氏夫婦升天之處;天樂和伊萊娜的軀體也是在這兒火化;天樂的腦袋如果能回地球,肯定也是選這兒為歸宿;魚樂水百年後自不必說。雖然姬人銳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還是覺得,幾位親近的人能在一塊兒火化,將來嘮個磕也方便。最後他決定死後在這兒火化,但骨灰與妻子合葬,這樣就兩者兼顧了。

自打「天馬號」上天后,姬氏夫婦就搬到山上了,住在賀家。樂之友為兩位退休會長都配了保姆,但他們說用不上倆,只留了一個劉嫂。之後兩家實際合為一家,各自都為對方留了一個房間,晚上在哪家聊得晚就不走了。吃飯更不用說,都是在一塊兒吃。三人搭夥兒過了七年,83歲的苗杳先走了,其後兩人繼續搭夥兒過。姬人銳老了之後性格有些變化,思維倒是清晰如常,但感情上有點脆弱。苗杳走後,人銳非常戀魚樂水,用劉嫂的打趣話:就像孩子戀媽一樣。他一直住在這邊,不再回那幢房子了。每晚睡前必得同魚樂水互道晚安的,否則他就睡不安生。在那幾年中,他們過得既像朋友,也像柏拉圖式的夫妻。

在這當中姬人銳提了一個建議,想在火葬台所臨的山崖上刻幾個字,算是為死者、將死者和那個時代留個紀念。他說,馬老夫婦和天樂你倆都崇尚簡單,我也一樣,那就來個最簡單的題辭吧,只倆字:活著。魚樂水同意了。姬人銳打電話請來了吉大可一位學生陳白戈,這人50歲,擅長書法和雕刻。他聞召即來,對姬、魚非常尊重,一口一個「前輩」,而且事先聲明不收費。姬人銳剛說了一句:那怎麼行呢,他一句話堵回來:你再提錢的事我就跟你急!姬魚二人只好由他了。

刻字那天,兩個老人都去了現場。秋風蕭瑟,松濤聲聲。火葬柴垛下的灰燼已經被風雨洗去,重新堆砌的松木已經干透。姬人銳指指柴垛,笑著說:樂水,這個地方肯定我要僭先了。樂水笑著反駁:那不一定,不過真要是你先用,我也不會埋怨。

在鏨子清亮的敲擊聲中,兩個一丈見方的大字漸漸成形。字體是狂草,大開大合,夭嬌如龍,陳白戈說只有選這種字體才能體現生命的強悍。姬人銳定定地看著這倆字,40年的風雨在心海激蕩,一時情不能已,便順口吟了四句小詩。正專心幹活的陳白戈耳朵很靈,聽見了,立即說:

「姬前輩,你吟的詩很有味的,我把它也刻下來吧。」

姬人銳笑著拒絕,說我那也算詩?糟蹋聖人。我的智商中從來不包括文學細胞,你別讓我把臉丟到千秋萬代。陳白戈笑著說:

「那可不好說,詩外之人無意中也能詠出千古名句。就像南北朝的武將曹景宗,有一次酒醉,強求與名士們唱和,結果寫出了南北朝唯一的豪放派詩歌。就是那首『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前輩,你這首小詩同樣蒼涼凝重,很有詩味兒的。」

魚樂水也慫恿著刻上它,最後姬人銳讓步了,但不許註明作者。陳白戈說干就干,立即在旁邊新鏨出一塊區域,臨刻字前想了想,說這首小詩用魏碑體吧,算是與那邊的狂草互為對照,因為生命既有強悍跳蕩,也有舒緩凝重。於是在原刻字旁邊有了一首以這倆字為詩題的19字小詩:

活著

生命是過客,

而死亡永恆;

但死神嘆道

——是你贏了。

兩人搭夥兒過了四年。人銳去世前一天,已經意識到生命即將終結。他堅決不讓樂水和劉嫂通知樂之友,說他一向主張人要死得有尊嚴,所以不想經受那些折騰人的安慰治療。那天他要樂水陪在床邊,聽她絮絮說著50年的往事。他目光明亮,安靜地聽著。只是偶爾插幾句。晚上他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

「樂水……你累了,回你房間……好好……睡一覺。」

「好的。你也好好睡一覺。」

姬人銳微微一笑:「沒說的,我這一覺……篤定……睡得安穩。樂水,雁哨號……回歸時,替我問候……天樂和草兒。」

魚樂水柔聲說:「一定的。」

「昌昌、洋洋、柳葉他們……如果有信,到我墳上……說道說道。」

「一定的。」

「真盼著……有來生啊,可惜……你去吧,走前親我一下。」他的唇邊浮出笑意,「要情人式的吻。」

魚樂水笑著俯下身,在他雙唇上留下一個情人式的熱吻。兩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間睡了。就在那天晚上,姬人銳安然去世。

時間在她的回憶中逝去,現在已經是夜裡11點。探家的劉嫂不放心這邊,也知道魚樂水一向睡得晚,這時打了電話問安。魚樂水說一切都好,因為在等12點的電話,所以我乾脆不睡了。她獨自來到戶外,仰視暗藍色的星空。她在牧夫座找到了那顆明亮的大角星,它仍安然無恙,五顆漂亮的子星陪伴著它。「諾亞號」撞碎大角星是33年前的事,但地球上在3.5年後才能看到爆發場面。對於目睹過那個場景的魚樂水來說,這36.5年的等待未免過於漫長,有時候,在老年人的思維恍惚中,她會覺得那只是一場夢,而大角星應該是完好無損,而且就這樣走完它的天年。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毀滅的大角星永遠不可重生了。

這會兒「雁哨號」已經快「回家」了吧。這些年她同天樂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繫,但畢竟距離太遠,一般情況下通話會有近一天的延遲,所以只能像古人那樣「書信往來」,無法進行直接對話,像今天這樣的機會是很少的。

百歲的魚樂水已經心靜如水。她的一生可謂是絢爛多彩,如今絢爛歸於平淡,她唯一的工作便是寫那本《百年拾貝》。書稿已經殺青,也許再添上今晚的經歷,就可以捆上絲帶,安放在保險柜里了。她的智力早就過了巔峰期,以她的年齡看,這屬於正常的生理性變化。但全人類的智力也早就過了巔峰期。天樂那個時代天才飛揚,各種突破如禮花般絢爛噴射,但現在噴射已經接近尾期,光芒暗淡多了。這樣普遍的智力衰退,就只能用真空的由密轉疏來解釋(現在密真空的峰值已經過去43年),所以,那個泡利公式雖然無法用實驗驗證,無疑是正確的。

這會兒書稿就放在她膝蓋上,她坐在石坎上仰視星空時,兩手輕輕撫摸著筆記本柔軟滑膩的皮質封面。這部書稿她滿可以直接在電腦中寫,但當年分手時,只剩一顆腦袋的丈夫曾開過一個玩笑。他說你代我寫吧,我再「動筆」不方便。既然丈夫這樣說了,她決定真的「動筆」。她用的是一支特製的筆,既能在日記本上留下碳素墨水的清晰筆跡,也能把所寫內容同步輸入電腦,每完成一章後就傳送給丈夫,這也是丈夫當年的囑咐。

這本書稿以平靜的語調記錄了她的百歲人生,主要是和天樂第二次相遇後的75年人生,因為那也是人類社會突遭災變、幾死幾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時期。毫不誇張地說,這75年濃縮了人類千年的歷史,實現了數千年才能實現的科技突破。上帝不經意打一個尿顫,便累得他的億萬子民如螻蟻般倉皇,其中也升華出生命的壯美。如今驚濤已經退去,海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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