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馬行空 4

「雁哨號」已經做好了啟航的一切準備,仍然定位於哈馬黑拉宇航發射場上空的同步軌道上,只等著來為丈夫送行的魚樂水了。匆匆趕回的「天馬號」停泊在它的斜上方,大家透過透明艙壁看著「雁哨號」的外貌。此刻它正在展開橫杆,兩根長達千米的乳白色橫杆原來貼在船身上(貼合狀態下的船身可以完全包容在蟲洞內,因而可以進行蟲洞式飛行),此刻以船艉為中心徐徐展開,在船艉拼成一根兩千米長的水平橫杆,這個長度足以保證其端部的球體凸伸到蟲洞之外。從船艏向橫杆斜向拉了6對乳白色纜繩,一共12條。小豆豆也擠在指揮艙里觀看,笑著喊:

「這哪是飛船,完全是一座斜拉橋嘛。」

他說得不錯,遠遠看去,「雁哨號」確實像是一座漂亮的單塔白色斜拉橋。只是橫杆很細,和普通電線杆差不多,作為橋身來說顯然不像。小豆豆又改口說:

「不,不像斜拉橋,倒像一個長長的啞鈴!那倆球球就是楚爺爺的住室吧?」

橫杆兩端擔著兩個球體,構成了一個過於纖長的啞鈴。球體的個頭也不大,大小約為一輛大型汽車。埃瑪看看陷於感傷的魚樂水,小聲說:

「對,你楚爺爺的腦袋就住在這裡。從頭顱引出的血管、神經和空氣管道通過中空橫杆延伸一千米,一直通到『雁哨號』本體內,連接到維生裝置上。那個球是類中子物質的,球壁有兩米厚,特意製造成黑色,以便阻隔輻射。道理你知道的:兩個球球在非本域空間里高速行進時,迎面的低能態光子會變成高能輻射。不過球壁不用具備隔熱功能,因為與真空的『摩擦』不會產生熱量。」

「這些道理我都懂,你不用細講的。可是,兩個球體,一個住著楚爺爺,另一個是空的嗎?」

埃瑪立即瞄一眼魚樂水,把這個問題岔過去了。她說,我給你詳細講講橫杆的結構吧,咱們剛才講的只是外部的形貌。透過透明的雁哨號船艙你可以看到,橫杆的中部絞結著一根較粗的縱桿,與其成丁字狀。縱桿從船身中央直通到船艏,然後以一個萬向球鉸與船艏相連。它與船體也只有這一處為剛性連結了,其它部分都是柔性密封。「你知道為什麼要採用這樣的浮動式結構嗎?」她問小豆豆。

13歲的小豆豆已經學完了大學工科的課程,立即回答:「甭拿這樣簡單的問題來考我,我當然知道。橫杆纜索系統與船身之間採用浮動式連接,那麼橫杆受力變形時就不會影響船身.因為船體絕對不能變形,否則就會影響船外粒子加速軌道的精準。我還知道,橫杆和拉索的用材都是樂之友科學院好不容易開發出來的,是以C60為基材的新型複合材料,具有超級強度和超級彈性。對不對?還有,橫杆是採用『恆阻力』設計……」

「對極了,對極了,以後乾脆你當我老師得了。」埃瑪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這位13歲的小科學家具有豐富的科技知識,可惜在感情領域裡仍是個孩子,不知道剛才的問題對魚阿姨來說過於敏感——另一個中空球體中住著另一個人,一個女人,即那位為楚天樂做了頭顱離體手術的伊萊娜教授。在成功做完這個手術後,她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立即讓助手為自己做了同樣的手術。等姬人銳聞訊後匆匆趕來,她(她的頭顱!)笑嘻嘻地說:

「我開發的頭顱離體手術太奇妙啦,這麼好的東西,我可捨不得不用於自身。再說我這樣做是為了維護大自然的對稱之美——兩個球球,不能讓一個空著嘛。一邊住一個男人,另一邊住一個女人,這才符合你們中國的陰陽互補、陰陽合一的哲學。姬先生,你知道我一直未婚,因為我是以科學之神為丈夫,而偉大的楚天樂先生完全有資格做科學之神的肉身。所以,在浩瀚的太空中陪著他,說說情話,來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百年偕老,一定很浪漫的。」

她是用半合成聲音說話。離體的頭顱雖然保留著聲帶,但缺乏胸腔的共鳴,所以仍需要機械的輔助作用。她說的「百年偕老」並非修辭上的誇張,在非本域空間里做加速運動的兩顆頭顱,將享受到時間延遲的相對論效應,壽命可延長百年。姬人銳豁達地說: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真誠地為你祝福吧。」

「姬先生,我有一個要求:在我和楚先生之間接一個直通電話,不需經過『雁哨號』的中轉,我得營造一個私密的二人世界。還有,楚先生的軀體火化時,把我的也一塊兒火化。」

姬人銳笑著說:「只要天樂沒意見——我想他不會拒絕一個痴情女子的小小要求——我樂意為你辦到。」

楚天樂得知這些變動後相當吃驚,但事已至此,說也無益。他嘆息一聲,痛快地答應了。姬人銳也通知了另一位「半個當事人」草兒。草兒搖搖頭說:

「這個猶太女人啊……我沒意見,我媽也不會有意見的。成全她的心意吧。」

這是幾天前的事。當「天馬號」得知有關消息後,魚樂水感傷地沉默一會兒,說:

「按說該由我去陪伴丈夫的,只是……替我謝謝伊萊娜教授,謝謝她能陪伴天樂走完人生。」

此後幾天魚樂水有點悒悒不樂。她獨自靜默,往事如潮水般迴流。25歲那年她毅然決定留在山中,陪伴一位不久於人世的殘疾人,那個決定多半是緣於青春的激情,是在衝動中作出的,不過她從未後悔過。她與天樂有了一個值得驕傲的人生,兩人都為對方、為世人付出了全部的愛。只是天樂(以及她的柏拉圖式情人姬人銳)在理性之路上的前進過於蠻悍,過於迅捷,她已經追趕不上了。無論如何,她不會認同把人變成靠幾根管道吸收營養的頭顱,或者變成脫離肉體遊盪在電子網路中的幽靈。天樂說,思想與肉體二者的分離是人類進步的必然一步,魚樂水不想在這個觀點上與丈夫駁難,但她不會讓這種前景在自己身上實現。

所以,她不願去飛船陪伴頭顱狀態的丈夫,更不會像伊萊娜女士那樣拋棄軀體陪伴他。可是,想著與丈夫從此成為路人,心中仍是刀割般地疼。畢竟,丈夫的「異化」是為了做一個清醒的雁哨,是基於可敬的動機……

姬繼昌過來說,小蜜蜂已經與母船連接,請她乘小蜜蜂到「雁哨號」為丈夫送行。魚樂水站起來,說:

「不,為我穿上太空衣吧,我想先到空心球那兒看看。」

埃瑪為她穿上帶推進裝置的艙外太空衣,小蜜蜂把她送到「雁哨號」橫杆端部。她飄飛出來,飛向那個球體。下面是浩瀚的太平洋洋面,一片怡人的蔚藍;上面是暗色的星空,明亮的繁星如沙粒般稠密。黑色的球體懸在纖長的乳白色橫杆上,顯得十分脆弱。這時她看見了「雁哨號」的氣密門打開了,飛出另一個太空漫步者,是姬人銳。兩人的通話器已經接通,魚樂水擔心地說:

「姬大哥,你的身體……」

「別擔心,恢複得差不多了。不管怎樣,我得同天樂『面對面』告個別。」

兩個相隨著飛過去,接近球體時姬人銳先停下,讓那兩口兒有個隱秘的說話空間(實際通話器都是連通的)。魚樂水靠上去,隔著太空衣的手套摸摸球體。為了保護球內的大腦,球體是完全密封的。球體上裝有攝像頭,外部視野轉換為電子信號後再送到楚天樂的視野中,送往「雁哨號」的觀察屏幕上。聲音轉換系統也是如此。通話器中響起楚天樂的半合成語音,語音的質量很高,與天樂年輕時的聲音很相似:

「樂水,我的愛,我已經看到了你迷人的容貌,感受到了你親切的撫摸——當然是通過電子感受器。」天樂笑著說。「告訴你吧,雖然我被囚禁在重球里,但自打拋棄了那具劣質肉體,我感覺自由多啦。我覺得自己能在星雲中遨遊,在時間中穿梭。所以樂水你別難過。我會一直在天上注視著你。」

魚樂水勉強笑道:「你怎麼變得油嘴滑舌。」她苦澀地嘆息一聲,「按說我該來陪你的。」

楚天樂鄭重地說:「樂水你不要這樣想。每人都有權按自己的意願生活,那才是幸福。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所以,你完全不必內疚。」

「天樂你不用勸我,我不難過。」

「託付給你一件事。記得不?我曾說過要活100歲,然後動手寫一篇回憶錄,叫《百年拾貝》。如今活一百年已經不成問題——現在我拋棄了病殘的身體,而且亞光速運動將產生時間延遲效應——只是『動手』有點不方便,哈哈。你替我寫吧,每寫完一章就用電波發給我和草兒。」

「好的。」

「現在你進艙吧,聯合國代表在等著你呢。」

「我去同伊萊娜女士告個別吧。」

她啟動推進器離開這裡,姬人銳靠過來:「天樂,我的好兄弟。」

「人銳,我的好大哥。」

「天樂,我只說一句告別辭:我一點不後悔42年前辭官入山,認識你們夫妻。」

天樂笑著說:「人銳大哥,雖說責任不在我,但我老覺得該向你道歉。你已經開始了一個燦爛的時代,我卻硬把它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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