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二度梅開寒又來 3

前一段時間,在姬人銳督辦那幾件大事時,楚天樂確實置身事外,連新飛船的開發也沒有過問。他沒有和妻子打招呼,獨自召集了十幾名生物學家、腦生理學家、人工智慧專家等,關起門來開了一天會。魚樂水自從上次聽了丈夫那幾句不祥的話語,時刻把丈夫罩在視野里,當然不會放過這次會議。會後她攔住會議的首席科學家、以色列魏茲曼研究所的伊萊娜教授。這是一位40歲的俄籍猶太美女,膚色紅潤,胸脯飽滿,一雙碧藍的眼睛湛然有神。她是一位狂熱的強科學主義者,終生未婚,因為她「在青春飛揚的時代就已經與科學之神結婚」——從這句話來看,顯然她心目中的科學之神是男性。魚樂水佯作隨意地問:

「教授你好,我今天有事沒來與會。你大致介紹一下會議內容。」

伊萊娜教授沒什麼戒心,熱心地介紹了會議內容,今天楚天樂是在認真探討大腦離體存活的可能性。這幾十年醫學科學飛速發展,已經做到了狗腦的長期離體存活。其實黑猩猩腦的實驗對人類更有可比性,但因為倫理限制而沒有進行(科學界已經有了共識,對黑猩猩這類與人類親緣很近的動物,一般不允許進行動物實驗)。離體的狗腦可以更方便的補充營養,可以方便地進入和解除冬眠,因而其智力活動的水平大為提高,存活壽命也可成十倍地延長。難點在於大腦的信息的輸入和輸出,雖然已經能將視覺信號和聽覺信號編碼輸入,並將大腦輸出信號用電腦破譯,但只是低層次的,「短期內無法破譯愛因斯坦的思維過程。」教授開玩笑地說。

她又說,其實一個不那麼純粹的、難度較低的替代方案是頭顱離體存活。後者可以利用原件的視力、聽力和語言能力,因而就不存在上述的輸入和輸出瓶頸。頭顱存活只用把原件的頭部血管和神經同機器母體相連接就行了,實施起來相當容易。當然,正因為它還使用腦外器官,所以它的思維就達不到絕對的高效。聽了我們的介紹後,你丈夫傾向於第二種方案……

「你說什麼?我丈夫打算讓頭顱離體存活?」

那位在專業上睿智但在人際關係上低能的女科學家這時才覺察到不妥。「難道……」她小心地問,「你丈夫沒有事先同你商量?他說他的病軀恐怕堅持不久了,但他的責任未完。所以我們很樂意幫助他,幫助我們心目中的科學神祇。」

魚樂水瞥見丈夫剛把輪椅駛出會議室,此刻正平靜地看著她與伊萊娜教授談話。她莞爾一笑:「商量嘛倒是同我商量過,但我還沒同意呢。你可以想見的,我當然更喜歡一個完整的丈夫。」

伊萊娜教授笑了:「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沒關係,我們現在尚處於務虛階段,等真正開始手術,肯定要看到到家屬的手術同意書。」

魚樂水同教授道了再見,走過去,接過丈夫的輪椅。

那天是陰曆十月一,親人祭拜亡靈的日子。楚氏夫婦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從未張羅供品冥幣什麼的,但一個簡化的儀式他們做得很認真。魚樂水在二老屋裡把遺像擺好,點上兩炷香。婆母去世後,這一間屋子始終為他們留著,現在,在兩炷清煙的繚繞中,二老含笑看著他們。天樂也默默地凝視著二老,魚樂水做了三鞠躬,笑著說:

「媽你放心吧。天樂已經提出了億馬赫飛船的設想,如果成功,就能救出柳葉洋洋他們了。」

她推著丈夫出門,喚上外邊玩耍的草兒,來到不遠處那座無碑的新墳。這裡安息著楚天樂的親爹,他年輕時在患絕症的兒子面前當了逃兵,一生飽受良心的折磨,晚年他擋不住親情的召喚終於來找妻兒,正好趕上救了天樂一命。現在,他雖然屍骨無存,心靈應該很安然吧。

魚樂水讓草兒點了香,敬在靈前。三人對著墳墓三鞠躬。草兒輕聲說:「爺爺你安息吧。爸爸媽媽都說你是個好爺爺。」

那位兇手的墳墓離這兒不遠,他們順便為他做了祭奠。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對這位兇手的恨意已經淡化了,剩下的更多是憐憫。

天樂讓徐嫂把草兒帶走玩耍,對妻子說:「我想參觀一家民政系統的福利廠,你陪我去吧。」

這件事有點突兀,但魚樂水沒有問,安排了直升機和汽車。這家福利廠在不遠的一個鎮上,是民政系統和基督教會合辦的,女廠長姓白,是位基督徒。她沒想到名聞遐邇的楚氏夫婦親臨工廠,十分驚喜,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在辦公室,她介紹了這家福利廠的情況。工廠很小,有43個工人,都是殘疾和智障者。產品也很簡單,是再生塑料的水桶水盆等,沒什麼技術含量。再加上這些特殊工人的生產效率比較低,所以工廠是虧本的,要依靠民政和教會的資助。她領楚氏夫婦參觀了生產車間。這兒設備雖然簡陋,管理還行,環保措施比較到位,車間里並沒有塑料熱壓過程中的異味。幾十個工人雖然明顯地笨手笨腳,但幹得都很投入。楚天樂默默參觀了一遍,對廠長說:

「麻煩廠長,能不能介紹幾個智障者?」

白廠長從旁邊喊來一個工人。這是一位典型的先天愚型病人,圓臉,眼裂小,斜眼,耳朵又小又低,短脖子,身材矮小,走路一晃一晃的,顯得肌肉軟弛無力。他用愚鈍的目光討好地看著廠長。白廠長親切地問:

「二保,今天幹得怎麼樣?能不能得個紅花?」

二保使勁點頭,口齒不清地說:「肯定能!」

白廠長對客人們說,「我們這兒每天要在黑板上發紅花的。他們幹得很好,差不多每人每天都能得。誰哪天得不到,會傷心痛哭呢。」她回頭對那人說,「二保,你能把名字寫給客人看嗎?」

二保連連點頭,接過白廠長遞過的筆,努力寫出「丁二保」三個字。不過「保」字是橫躺著的。白廠長誇獎了他,他興沖沖地離開了。白廠長無奈地笑著:「我糾正了多次,這個『保』字還是躺著,我乾脆也不糾正了。」

她又喊來兩位並作了介紹。楚天樂指著不遠處一位中年工人問:「那位應該也是智障者吧,我看他的肢體都健全。」

白廠長趕緊搖搖手,低聲說:「別讓他聽見。這是位特殊智障者,曾經是一家技術型企業的老總兼總工,企業辦得相當紅火,多次慷慨資助過我們廠。後來他不幸得了腦瘤,手術後智力極度降低。其實以他的財力,完全可以留在家中由專人護理。他是主動要求來這兒的,家屬拗不過他。我猜想,也許他在資助我們廠時,對這兒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他來這兒後,只能幹最簡單的活兒,但我總覺得他對過去的生活有記憶。有時他會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回想不起來,就會來一場發作,做出一些狂暴的舉動。我們對待他特別小心。」

楚天樂低聲問:「我能過去看看嗎?」

「可以的,他今天情緒比較平穩。但去之後不要說什麼。」

楚氏夫婦過去,默默觀察著。那位工人衣著整潔,面容保養得不錯,與旁邊的工人明顯有區別,不大像是智障者。但當他抬頭看這邊時,顯然不是正常人的清明目光,而是智障者特有的茫然和畏縮。他在為水桶穿鐵絲提手,幹得很認真。楚氏夫婦默默地看著他,憐憫伴著敬意。這位智障者主動來這兒當工人,說明他不願意做一個廢物,說明他還保持著當年的尊嚴。那人不時抬頭看看客人,顯然兩位客人的凝視讓他不安。他的不安情緒顯然越來越濃,他抬頭看客人的頻率越來越高。白廠長意識到了,忙示意兩位客人離開,這時那人忽然問:

「他們是不是要考我認字?我沒忘。」

他的神情中透著恐懼。白廠長反應很快,笑著說:「是呀林先生,他們知道你一直沒有忘記認字,很不簡單的,想來考考你。」

她掏出記事本,示意客人寫幾個簡單的字,魚樂水寫了「人、天、日」幾個字,那人順利地認出來了。白廠長和魚樂水齊聲誇他,他的神色轉為霽和。

回辦公室的路上,白廠長感慨地說,這位智障者現在最恐懼的事情之一,就是他會忘掉寫字和認字,那樣他覺得自己就成了真正的廢物。實際上他確實把大部分漢字都忘了,我們只能圈定二三十個最簡單的字,經常問,不斷強化他的記憶,也算是對他的安慰。楚氏夫婦很感動,從白廠長剛才稱呼「林先生」的細節上,也感受到白廠長的良苦用心。

臨走時,楚天樂留下了一張50萬元的支票,白廠長連連致謝,楚天樂真誠地說:

「不必客氣,其實該感謝的是你。殘疾智障都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這些殘缺者是在代替正常人受苦。你關愛他們,把這當成終生的事業,我和樂水都謝謝你了。」

白廠長眼眶紅了,合掌致謝。

回程中兩人都比較沉悶。回到家裡他們趕緊打開電視,電視上正播放著火星婚禮。那兒飛揚著熱情,跳動著亢奮,鏡頭中的姬人銳儘管表情冷靜,但內心的亢奮是藏不住的。這與屋裡的沉悶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丈夫看看她,笑著說:

「樂水,你今天見了伊萊娜,知道你有話要說,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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