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別離 3

第二天清晨賀梓舟乘直升機來了。匆匆同馬家人問了好,魚樂水告訴他:

「你去天文台吧,柳葉在那兒等你。」賀梓舟詢問地看看水姐——想探問她的勸解是否有效,魚樂水只是簡單地說,「你去吧。」

賀梓舟匆匆趕到天文台。自從楚天樂和馬老相繼病重,這兒已經久置不用,屋內設備都蒙上了時間的滄桑。不過這會兒天文台倒是處於工作狀態,望遠鏡的鏡筒低垂,對著南天,柳葉在焦點籠中,她是在觀看諾亞號。賀梓舟爬上去,兩人擠在籠中,顯得過於擁擠,柳葉沒有說話,側身把觀察位置讓給他。一千米長的諾亞號在鏡野中只是一個小點,要努力辨識才能看清它簡潔的外形。它安靜地卧在高天之上,銀白色的船身反射著上午的陽光,顯得金光燦燦。船身之後是寂寥的太空背景,雖然是清晨,鏡筒中仍能隱約看見一兩顆行星,它們安靜地嵌在天幕上。諾亞號的光芒在抖動,那是因為它在緩緩繞軸向自轉著,這是起飛前對人造重力系統的最後一次測試,它在飛行途中將保持這樣的自轉速度,以產生人造重力。

賀梓舟知道,柳葉在這兒等他,是想和他一塊兒撿拾少時的回憶。小時候兩人常在這兒觀測天象,其實主要是賀梓舟在觀測,比他小八九歲的小柳葉還坐不住,多半是跟著洋洋哥來湊熱鬧。賀梓舟常常讓她坐到自己腿上,而小柳葉總是扭來扭去的不安分,弄得他不能專心觀測。不過自己那時就知道遷就這個小妹妹,從來沒有厲聲訓斥過她……賀梓舟長嘆一聲,驅走這些回憶,把柳葉摟到懷裡。

「柳葉,跟我去吧。只有東西失去才覺得珍貴,當你突然決定離開時,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抽空了,那時我才知道你對我是多麼重要。我這一去將從此永別地球,永別父母,永別爺爺奶奶的墳墓,如果有你在身邊,對我將是多大的慰籍啊。」

懷中的柳葉抬頭看著他。31歲的賀梓舟是個山一樣的男人,肩膀寬闊,臉上稜角分明,表情堅毅自信,目光睿智練達。他會是一個好丈夫,也會是一個好酋長。他一定能帶領一千子民逃離災難,找到新的家園,披荊斬棘,胼手胝足,在蠻荒星球上開闢出一個新天地。柳葉知道,只要說出下邊的回絕,這一切都和自己無緣了,這讓她心中發苦。但她最終簡單地說:

「洋洋哥,你也知道,我的拒絕並非緣於個人原因。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為那個該死的『最佳繁殖率』,不得不同另兩個女人分享你的愛情。但我捨不得地球,捨不得爹媽,尤其是,捨不得『這個』人類,這個人類的種種愛憎、美衣美食、琴棋書畫、俚歌雅舞、道德習俗,等等等等吧。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這些東西肯定會很快失去。也許這怪我心靈過於敏感吧,心裡的積澱太多,墜著我不敢大膽朝前走。我羨慕你,你們男人總是能迅速確定一個簡單的目標,然後將所有輜重拋之不顧。」

賀梓舟知道她這句話絕非輕言,目光一下子變得灰暗——懷中的柳葉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過他旋即平復了心情,平靜地說:

「既然你決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決定。」

他說得很平淡,但內心的苦味是掩飾不住的。柳葉不想讓兩人的最後一面浸泡在這種氣氛中,而且她還要實行一個想法,那是昨晚決定的,便活潑地笑著:

「好啦,今天莫談國事。咱們快點回你那個房間吧。」柳葉直視著有些驚愕的洋洋哥,莞爾一笑,「我不能跟你去太空,但能為賀梓舟酋長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脈,今天也正好是我的受孕期。這樣,」她開玩笑地說,「哪怕你真的在異星上變成異類,至少還能對地球多一份牽掛。」

說完後她意識到最後這句笑話不合適,異類――對於致力於太空移民的所有人,這是一個不願揭開的傷疤。賀梓舟理解她的苦心,盡量放鬆心情,高興地說:

「沒想到我還能有這樣的福份。柳葉謝謝你。有了今天,我一生無憾了。」

兩人匆匆離開天文台,回到賀家,來到那個留著許多少時記憶的房間。然後關上門,賀梓舟把柳葉抱起來,放到床上。雲雨之後,兩人靜靜地躺在明亮的陽光中,沒有多說話。在永別前的最後歡愉時刻,什麼話都是多餘的。不過柳葉說了一句:

「不許忘記我!更不許忘記你的兒女。」

賀梓舟笑著說:「我當然不會忘——只要我沒忘掉自己。」

柳葉把他摟緊,趴在他強健的胸膛上,聽著這個男人強勁的心跳聲。既然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兩人的心境反倒徹底放鬆了,在這種心境中柳葉竟然睡著了。

……那個男人走了,但不久就回到了地球。我們仍來到這個房間約會,兩人對面而立,仔細地觀察著對方。他的形貌已經顯著改變,身體變得扁平,腿部短粗,這是為了適應新星球上的強大重力。鼻孔非常大,胸膛異常飽滿,近似畸形,這是為了適應新星球上較稀薄的氧氣。這麼說吧,他的新形貌就像青蛙、鱷魚和人類的雜交。異類,我熟悉的洋洋哥已經變成了異類,我在心中說。不過我努力克服心中的陌生感甚至是厭惡感,笑著迎接他:洋洋,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你看,我腹中的胎兒還沒生下來呢。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冷冷地說:你不可能有我的後代。我剛才已經悄悄采了你的細胞,作了DNA測試。我們的基因已經分流了,連染色體的數目都不一樣,我們已經不是一個物種了。柳葉,非常對不起,如果不是這樣的生殖隔離,我們還願意和地球人類友好共處,現在只有……

我冷笑道:這就是你返回地球的目的?就像當年的白人返回非洲?

他厭煩地說:我很遺憾,但我們已經不是一個族類了,再這樣嘵嘵不休的爭論下去已經沒有意思了。

他扭頭出去,下了一道命令,天上無數的飛船把炮口對準地球……

柳葉忽然驚醒,冷汗涔涔。那個男人仍酣睡在陽光中,眉峰緊鎖,可以看出,他在熟睡中仍沒走出睡前的沉重思緒。柳葉非常內疚,這個男人深深依戀著自己,自己卻在夢中把他劃為異類了。但即使有內疚,這個夢景仍非常徹底地毀壞了她的心緒。

她悄悄起床,穿上衣服,來到陽台,沐浴在陽光下。想著兩人的友情和愛情,不由心中發苦。

記得哪本書上說過,黑奴時代的黑人還是很幸運的,當他們被那些在基因之河上分隔了數萬年的表兄弟擄為奴隸時,儘管白人不把他們當人看待(一位黑奴時代的美國大法官說:上帝面前眾生平等,但黑人顯然不包括在內),但黑人和白人從生理上說尚未發生生殖隔離。數萬年的地理隔絕期還太短,不足以造成基因上顯著的變異,所以,白人農場主找黑人女奴洩慾時還能留下混血後代。這一點常被歷史學家們忽視,其實當後來黑人重新被納入「人」的範疇時,這是最重要的基礎。可是,如果分隔期再長一點?如果黑、棕、黃、白人種形成了不同物種?這並非玄談,而是物種進化的必然結果。其實,如果換成某種代際交替比較快速的動物,十萬年的時間就足以造成分流了。那本書上最後說:如果那樣,黑人可就慘啦――眼前就有實例的,想想我們更早的表兄弟黑猩猩吧。

賀梓舟也醒了,在陽台上找到戀人,從後邊把柳葉摟緊。柳葉想,不,他並沒有異化,他仍是我熟悉愛戀的那個男人,但她卻無法消除內心的疏遠。賀梓舟敏感地覺察到懷中身體的僵硬,關心地問:柳葉你怎麼啦?柳葉回過頭勉強笑笑:

「做了一個惡夢,好心緒全被毀了。我送你回去吧。」

賀梓舟點點頭,沒有多問。他穿好衣服,打手機喚來直升機。兩人沒有吻別,一塊兒到馬家,同天樂媽、魚樂水、草兒和徐嫂告別。

柳葉不知道體內是否已經留下他的種子,但兩人之間不可能再有一次歡愉了。

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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