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空衝浪 4

這次集會後,馬老的身體急劇惡化。魚樂水立即通知柳葉儘快趕回,還通知自己的爸媽回國來與老友告別,他們正在國外旅遊。這天下午,老人把家人喊到身邊交待後事,姬人銳和苗杳也在場。老人的氣息微弱,有時得靠口型來猜度他的話。但他的目光卻異常明亮,思維也異常清晰。那是生命力的最後燃燒。他微笑著說:

「我要走了,要同那個世界的妻子女兒團聚,她們等我太久啦。冬梅我去那邊等著你,等你趕來後,兩家合在一起,咱們歡歡樂樂一大家。」

天樂媽忍住啜泣:「對,先讓她倆照顧你,我隨後就到。」

他艱難的抬起手,指指妻子:「可不許哭。別壞了咱家的規矩。」

「不,我們不哭。」

「我死後就地火葬。天樂,我要先佔用你的火葬台了。」

「沒關係的,爸你先用吧。爸你在升天的路上留下路標,到時我好找你。」

老人浮出又一波微笑:「好的,只要沒喝孟婆湯,我一定記著這件事。水兒,恐怕我等不及你爸媽了,替我感謝他們。他們把冬梅、天樂和你送到我身邊,改變了我後半生的生活。」

「爸,他們要感謝你的,你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可惜見不到小孫孫了,真遺憾,這是我今生唯一的憾事。」

「爸,等小傢伙會說話,我會經常帶他到火葬台喊你,你一定能聽到的。」

「對,我肯定聽得到的。替我多親親他。可惜也沒能見柳葉一面。告訴她也不準哭,不能壞了老馬家的規矩。如果她將來上飛船,出發前到火葬台告我一聲。」

天樂媽說:「一定的,她一定會的。」

「人銳呢?」

後排的姬人銳擠到前邊:「馬伯伯,我在這兒。」

「還記得你棄官入山來遊說我們的情形嗎?轉眼22年了。」

「馬伯伯,我都記得。」

「托你辦一件事,替我照顧一個人。天樂。」眾人稍一愣,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老人的思維十分敏銳,看出了大家的疑問,解釋說,「天樂的思維非常銳利,但銳利的東西常常脆弱。你們三位,冬梅,樂水,還有人銳,都替我照顧他。」

姬人銳明白他的意思:不只是生活上的照顧,也包括思想情感上的照顧。他笑著說:「對我來說,楚天樂是一個思想的巨人,我能照顧了嗎?不過馬伯伯你放心。如果夠不到他的高度,我們仨搭人梯來照顧他。」

老人累了,閉眼休息一會兒。然後睜開眼,看著楚天樂:「我沒啥可交待的了。你們都出去吧,我和天樂單獨說會兒話。」

眾人悄悄走了。楚天樂轉動輪椅的輪子,靠近一點兒,把住老人的手,把臉埋到乾爹的手心裡。他是38年前來到馬家的,38年的人生畫面此刻在眼前流過。好長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然後天樂抬起頭,兩人對面直視著。老人說:

「記得我說過的一句話嗎?我說人體在營養極度匱乏時首先吞食肌肉和骨骼,最後才吞食大腦。很慶幸啊,我的腦細胞最終沒被吞食,我在生命之燭即將熄滅時還能保持清醒。」

天樂點點頭:「是的。你仍保持著明晰的思維。」

「那麼,也許我還能幫你一點忙,解開你的心結。說吧,我知道幾年來你一直有心事,你把某個秘密一直自己扛著。」

天樂為難地說:「爸,我不想讓你激動……」

「糊塗!即使我因激動減少幾小時壽命,又算得了什麼。哪頭輕哪頭重?」他深沉地說,「天樂你是個天才,我知道作天才也很難啊,他要背上很多重負,失去好多快樂,增加很多煎熬。說說吧,說說心裡暢快一些。」

「好的,那我就說吧。」楚天樂心中突然湧來感傷的狂潮,他努力忍住眼淚。「乾爹我真捨不得你走啊。」他哽咽著,在激動中又喊出了早年的稱呼。哪怕乾爹因年邁已經趕不上科學的潮流,但只要有他在,楚天樂就覺得心靈上有依靠。當他在思維之海中深潛,到了蠻荒寂寥的海底時,他知道有人在水面上替他看守著那根保障安全的鋼索。老人理解他的感傷,沒有多說,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等著他這波感情之潮平靜。

楚天樂平靜下來,開始向乾爹講述埋在心中的秘密。那秘密倒並非他一人扛著,而是兩人抬著,另一人就是那位膚色雪白、寡言少語的泡利。

其他人在客廳里閑聊著,其實心都放在那個房門緊閉的房間里。屋裡的兩人此刻在談著什麼?有時魚樂水會和姬人銳交換一下眼色,他倆同樣不知道談話的內容,但心中有不祥的預感。天樂一直有心事,是從他到人蛋島隱居後就開始的,但願老人最後的這場談話能解開他的心結。

那扇門開了。楚天樂探身向外,招招手,又搖著輪椅回去了。等這幾個人過去,見楚天樂正在向老人點頭:

「好的,就按你說的,等飛船上天吧。」

此後沒有提起這個話頭。

下午到晚上陸續有人來看望馬老。因為老人身體太弱,探望人員嚴加控制,來人只有聯合國代表、SCAC秘書長阿比卡爾,中國政府代表、賀國基辦事處主任林秉章,樂之友組織的三個代表葛其宏、亞歷克斯和賀梓舟。他們探望之後都回山下的樂之友總部去了。晚上,天樂媽和衣躺在丈夫身邊,絮絮地說著話,不時抬頭看看他。丈夫很平靜,一直仰躺著,雙手放在胸前,閉著眼。有時眼睛也睜開一會兒,灼灼地看著無物。他安靜地聽妻子說話,偶爾也回一句。這樣一直到清晨,他平靜地走了。

葬禮是在兩天後舉行。火葬台的場地太逼仄,所以只讓死者家人(包括從美國趕回的柳葉)、魚子夫夫婦、姬家三口和五位政界代表參加了葬禮。楚天樂已經爬不動這段山路了,是用直升機送上來的。賀梓舟、姬繼昌、柳葉和直升機駕駛員小朱四人抬著一副簡易擔架,把老人的遺體小心地舉到松木垛上。柳葉點了火。她眼眶紅紅的,但遵從爸的遺願,一直強忍著淚。乾燥的松木兇猛地燃燒著,劈劈啪啪地爆響,散發著松脂的清香。火舌之上是濃濃的白煙,白煙直直上升,到一定高度後被水平風吹散。一隻山鷹平伸著翅膀從白煙的上方滑過,翅尖的羽毛被風吹得蓬鬆著。也許是篝火和白煙引吸了它,它繞著煙柱久久盤旋,時而向下俯衝,時而一飛衝天,有時還發出一聲鷹唳。也許它是塵世和天堂之間的擺渡者,此刻它的背上,正背負著老人沉甸甸的魂靈?

山鷹最後飛走了,眾人目送那個小黑點融化在藍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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