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空之洞 3

近光速星際飛船的建造緊鑼密鼓地開始了。亞歷克斯負責原理實驗飛船的設計製造,按他的話說,他是挑了一件容易乾的活兒,把最硬的骨頭——實用型的星際飛船——留給年輕的賀梓舟了。

確實,如果飛船無限逼近光速以致相對論的時間效應顯著顯現後,飛船設計就將面對全新的態勢。首先,過去人們頭疼的一些問題,比如十萬年級別的飛船維生系統和乘員冬眠系統等,這時已迎刃而解,因為飛船一旦達到近光速,船內的固有時間的流逝速率就接近零。船員可在有生之年周遊宇宙,再返回地球,至於想逃離幾十光年的災變區域更不在話下,即使考慮加速段所消耗的時間,也最多只需十幾年(飛船時間)就能實現。曾有專家說,對於星際飛船來說,僅只飛船密封門的漏泄問題就極難解決,因為在漫長的時間內,再微小的漏泄也會造成氧氣的巨量損耗,飛船又無法停下來補充(飛船制動和再次啟航要消耗太多的能量)。但對於近光速飛船來說,漏泄已經不是問題了。

困難的問題有兩個。一個難點是防幅射,因為對於近光速飛船來說,太空中靜止的遊離粒子也將轉化為致命輻射。不過這個問題相對容易解決一些,因為,對一艘燃料無限的飛船來說,可以設置足夠的輻射屏蔽。第二個難點是飛船操控系統的反應速度。航行途中無法避免一些應急的調整,比如飛船偏離預定航線啦,遭遇較大的隕石啦,等等。這些意外情況不會很多,普通飛船一般也能做出反應。但對近光速飛船來說,船速極高而船上固有時間的流逝速率近乎為零!於是就形成這樣的態勢:在近光速飛船內部,人們(及機器和電腦)以正常速度生活著,工作著;但假如船外一個靜止的觀察員能看到飛船內部(根據相對論不可能看到),那他會焦急地發現,飛船內的電腦屏幕得花100年才能蹦出「警告」這兩個字,而駕駛員得花10000年才能辨認出它。也就是說,光速飛船根本無法對「正常宇宙」做出迅速的反應,由電腦自動控制同樣不行——電腦的運行也變慢了。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完全無解的——你不可能在飛船的時間系統中為駕駛員(和飛船內電腦)保留一個特殊的、時間以正常速率流逝的空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相對論被徹底推翻。而且,一旦有了光速飛船,人類當然不會僅僅滿足於逃亡,肯定會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宇宙,那麼,飛船可能撞上的不僅是小型隕石,總有一天它會正對著一顆恆星撞過去。對於一艘無法做出及時反應的飛船來說,這當然意味著毀滅。

當然,方法是有的——限止飛船的速度。比如,把船速限止在半光速之內,在此速度下的時間流逝速率是正常速率的0.861。以這樣的速率,駕駛員還能做出足夠快的反應。但是——這可能嗎?在能達到夢寐以求的光速飛行時人類卻主動自殘?而且,限止了船速,意味著同時放棄因時間延遲而帶來的種種好處,比如船員壽命的延長,甚至連密封門的漏泄問題也得重新面對。

這是一個兩難問題。它不是小改小革小打小鬧就能解決的,要想解決必須突破現在的理論框架。所以,「這個有可能要耗費一生的難題,就分給年輕的賀梓舟了。」亞歷克斯笑著說,但語氣非常認真。

原理實驗飛船的圖紙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大家為這艘圖面上的飛船預先定了名字:「金魚號」,因為它的外形酷似金魚。前邊是球形的船艙,直徑約為兩千米,這是金魚的身體。後邊是酷似金魚尾巴的凹拋物形反射鏡面,它負責把空間受激洇滅所產生的光能轉化為驅動力。球形船艙的外表面上,沿著縱向,也就是通過前端部和尾部的球體圓周上,圍著兩圈密密的「項練」,它們分別是主注入器和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是把費米加速器那個「8」字摺疊在一起了。項練上的珠子就是暴露在真空中的超導磁鐵環,是約束粒子沿圓形軌道行進並為它們加速的。其中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的末段行程穿越金魚尾巴,進入凹拋物形反射鏡面的內部,在其焦點處交匯,近光速的質子和反質子就將在這裡對撞。當然,為了保護飛船不受損壞,對撞點距反射面的距離要大於洇滅空間的球半徑。

反射鏡面的垂直投影面直徑約為1000米,面積79萬平方米,能產生3800牛的光壓驅動力。飛船的設計自重為1600噸,那麼光壓將產生0.0002g的加速度。對於光壓驅動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成就了。

球形艙的前部是水平狀的駕駛員觀察窗,它是飛船的眼睛,但從外形上看更像金魚的嘴巴。可是金魚怎麼能缺了一雙眼睛?於是童心盎然的亞歷克斯小小地違犯了他「設計力求簡潔實用」的原則,在魚頭上畫了兩隻大大的眼睛。他笑言,這樣的外形美是唯有原理實驗飛船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因為在實用型的飛船中,船身要繞中軸線旋轉以產生模擬重力(加速器和反射鏡面也一同旋轉,這不影響粒子的對撞),而且船艏要額外配置尺寸很厚的重水屏蔽層,不可能再保持金魚的外形了。

在飛船的首尾處還配備了16個可變矢量噴口,用于飛船姿態調整。它們的動力方式是普通的等離子驅動。姿態調整裝置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旦飛船快要到達目的地,就靠它們把飛船來個180度的轉彎,變成尾前頭後,把飛船的驅動變為制動。

在上帝之鞭的無情鞭抽下,設計和製造是穿插進行的。總體設計完成後,一些能夠確定的、製造工期較長的零部件被先期設計出來,並立即投入生產。其它零部件隨後陸續完成設計和投入製造。這樣做難免出現一些錯誤,造成一些返工,但——在戰時,時間比成本更重要。

那種全新的加工方法,即「內爆成型法」,趕不上在第一艘實驗飛船上使用了,但有可能用到第二艘。到那時,飛船的製造成本將大幅度降低,而飛船的強度會大大提高,兩者的改善甚至能達到兩個數量級。

全世界有相應工藝水平的工廠都投入了這艘飛船的製造,並把它們列在工廠計畫的首項。十個月後,飛船零部件開始被送入太空同步軌道,定位於哈馬黑拉發射場的上空,在這裡進行組裝。那段時間,中、美、俄、歐的長征火箭、土星火箭、質子火箭和阿麗亞娜火箭頻繁升空,幾乎每周就有一次,太空中絢爛的火箭尾焰已經是地球上常見的風景。一年後,飛船組裝成功,順利通過總體調試,然後——就要開始最重要的、成敗未卜的點火實驗了。

亞歷克斯去同步軌道前,特意回到山中看望了馬老和楚天樂。78歲的馬老已經接近生命的尾聲,身體沒有什麼具體的毛病,只是因衰老而引起的機能全面衰退。他極度羸瘦,皮膚枯黃鬆弛,只有思維還保持著清晰,目光也很明亮,一雙眸子中的火焰似乎是以他的身體為燃料。67歲的天樂媽用輪椅推著他,他在輪椅上欠起身子,同亞歷克斯握手,祝賀他成功走出了第一步,並預祝這次點火實驗順利。亞歷克斯苦笑道:

「中國有一句非常好的成語:臨事而懼。我現在就是臨事而懼,和喬治當年一樣。這艘未來的光速飛船上承載著太多的希望,全世界都在為它努力,單是為它捐獻糖果錢的少年兒童就超過十億!但它究竟能否成功,我心裡確實沒把握。畢竟,地面實驗只進行了一次,實際只是半次。因為它只證實了局域空間確實能受激洇滅並轉化為光能,但能否用於空間推進,仍是大大的未知。如果不幸失敗,我恐怕無顏再回地球了。」

衰弱的馬老只是笑,慢聲細語地安慰他:「你這不過是考前緊張綜合症,不必這樣嘛,至少局域空間的受激洇滅是已經驗證過的,有了這個全新的突破,咱們總能鼓搗出啥東西來。」他開了一個玩笑,「我相信,即使這次失敗,你也會厚著臉皮回來的,後邊的工作還等著你哪。」

亞歷克斯也笑了:「好,我答應你,一定厚著臉皮回來。」他問天樂媽,「楚天樂呢,不是說他在山中隱居嗎?我這段太忙,有一段時間沒同他聯繫了。」

天樂媽看看丈夫,笑著說:「他嫌這裡還不夠安靜,躲到那個孵化人蛋的荒島上了,和泡利在一塊兒,不讓別的人陪他,只讓服務人員每星期給他們送去熟食。」

亞歷克斯敏銳地發現,天樂媽的微笑中似乎藏著擔心,這讓他心中有不祥之兆。畢竟,金魚號的試飛是一次極為重大的實驗,作為「三態真空理論」三人小組的首席提琴手,楚在實驗前一直不露面,這肯定是不正常的。亞歷克斯不願透露自己的擔心,從而加重一個母親的心理負擔,便笑著說:

「依我對楚的了解,這樣的離世獨居常常意味著他在理論上又要有重大突破了。咱們不妨耐心等下去。好,我要走了。」

他告別二老,乘直升機來到樂之友總部,樂之友的所有人員都出來為他送行。他同大家擁別後,把姬人銳和魚樂水叫到一邊,簡單地問一句:

「楚一直在人蛋島上隱居?」

兩人敏銳聽出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魚樂水笑著說:「嗯,連我也不讓陪。不過你別擔心,我打算明天就去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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