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 2

杞縣離寶天曼很近,當天中午馬家人接待了這位姬姓客人。他自稱是楚馬的傾慕者,專程前來拜訪的。這個客人很家常地提了一些要求:想在這兒住上一兩夜,還想請主人帶他去山中轉轉。馬家人以山裡人的好客爽快地答應了,先安排客人吃午飯。

飯桌上姬人銳說:「我想問一下,馬太太……」他笑著搖搖頭,「我不習慣這麼周吳鄭王的,顯著生分。我就稱伯母吧。伯母,我估計你的臨產期快到了,到時候怎麼下山?這段山路可不好走。」

天樂媽不在意地說:「沒事的,世上沒醫院之前女人是咋生孩子的?祖祖輩輩不都過來了。再說又不是頭胎。」

「話是這樣說,但你可是高齡產婦啊,還是小心為好,最好到醫院生。」

馬士奇說:「小姬你不用擔心,賀國基賀老不久前給我們配了一架直升機作專機,可以隨喚隨到。」

「是嗎?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這架直升機配給你們後,用過沒?」

「還沒有,我們輕易用不上它的。」

「那就用一次!下午就讓它來,咱們一塊兒從空中俯瞰寶天曼的全貌,行不行?」

全家人稍愣,互相交換著目光。這個要求也……太家常了點兒。他們在山中過慣了不求人的生活,輕易不想麻煩人,哪怕這架直升機是專門配給他們的。不過楚天樂想了想,爽快地說:

「好吧。讓直升機來一次,一則陪客人轉轉,二則把日後送媽去醫院的事安排妥當,全當是預演一遍。」

魚樂水給小朱打了電話,飯後直升機很快來了。全家人坐上它,請小朱把直升機拉高,從空中俯瞰寶天曼的全景。天樂媽是第一次坐飛機,驚嘆著:從天上看地上,景色真的不一樣啊。這一帶有玉皇頂、犄角尖、老君山、化石尖等懸崖,均是刀削斧劈般險峻。但位於空中觀察,險峻之處都隱沒了,只剩下平緩的山頂。山勢一路向東南延伸,只是時有中斷。這樣的平緩山頂正是寶天曼獨具的景觀。極目之中儘是鬱郁郁蔥蔥的山林,連陽光都被染綠了。一條條白色的細線從山石中鑽出來,曲曲折折,時隱時沒,最後匯成一條白帶,向東南方向流去。姬人銳大聲叫好,說這兒煙鎖霧罩,元氣內聚,龍脈綿綿,有王者之氣。駕駛員小朱笑嘻嘻地回頭看看他,那意思是明顯的——哪兒跑來這麼一位年輕瀟洒的風水先兒。

轉了半個小時,直升機把他們送回原地,雙方做了將來接產婦的安排,然後直升機飛走了。他們攙扶著兩個殘疾人回到屋裡,姬人銳意猶未盡,說:

「你們幾位休息吧,我想請小魚帶我到山上轉一轉,看看她那篇著名訪談中提到的幾個地點。」

魚樂水爽快地答應了。她用一個下午領客人逛了山景,看了那一線山泉串起的各個小石潭,看了潭中悠然往來的柳葉魚,看了那些橫生在絕壁上的古樹,返回時也領他看了懸崖邊的火葬台。客人在這兒停住了腳步,默默撫摸著井字形的柴垛,久久凝望著懸崖下的荒草古樹、飛瀑流泉,嘆息道:

「人生自古誰無死。小楚將來葬到這片清凈之地,也算是福份了。」

魚樂水含笑望著他,沒有接話。

「小魚,也許你猜到了我單獨約你出來的用意?」

魚樂水笑著搖頭:「我只猜到你大概要和我說什麼話。」她補充道,「我、丈夫和公公都看出你不是一般的訪客。你……」她斟酌著用辭,「氣度不凡。」

姬人銳笑了,「謝謝誇獎。其實這句話該用到你們身上的,你們全家人的氣度都非常平凡,但又非常不凡,這種平凡的不凡才是真正的不凡,是不凡的最高境界。」

魚樂水笑了:「你給我念繞口令啊。不過,還是謝謝你的誇獎。」

他說出真實身份。「小魚,我是原杞縣縣長姬人銳。」

魚樂水想了想,「是你平息過一場萬人集體自殺,後來又搞了個『杞人憂天』的雕像?我在網上媒體上看過有關消息。」

「對,是我。不過那都可以說是前生之事了,今天早上我已經掛冠封印,披髮入山了。」他笑著說,「入山就是為了找你們,想談一件大事。但我覺得,在和楚馬二位談話之前,最好先和你把話說透。小魚,我看出了你對他倆的影響力。」

魚樂水笑道:「是嗎?我倒沒覺得我有什麼影響力,要說影響也是他倆影響了我。」

「你說得不錯,但我說得也不錯。小魚,找地方坐下吧,這場談話比較長。」

「好的,我洗耳恭聽。」

他們找地方坐好,開始了這場平心靜氣的談話,後來史學界稱之為「火葬台談話」。它實際奠定了此後幾十年人類文明的流向,開闢了一個極度輝煌的、被稱為「氦閃」的時代。面臨絕境的人類像「氦閃」一樣迸發出了千萬倍的能量,用幾十年時間實現了千年的科技進步,雖然這些努力對災變本身並無實際影響,但「氦閃時代」仍以金字書寫在人類歷史上。當然,絕非是姬人銳以一人之力造就了這樣的時勢,這樣的時勢遲早會來的,他只是提前扳了一下扳機而已。

「小魚,這次災變所造成的局面是人類從未面臨過的。科學讓我們預知了這場潑天災難,但又給不出求生的辦法。人類還有二三百年的時間,這段時間太短,不大可能在科技上做出足夠的突破;這段時間又太長,足以讓人類在一天天逼近的災難中因絕望而瘋狂。小魚,我親自處理過那次萬人自殺事件,我知道人一旦絕望是多麼可怕。你能想像得到嗎?母親帶著嬰兒來自殺!因絕望而生的瘋狂已經抵銷了人類最強大的母性。而且杞縣那些自殺者的行為還是在法律框架之內,如果民眾的絕望轉化為暴力又該如何?我給出一個估計吧,如果楚馬發現沒有被新證據否定,又找不出求生之路,那麼人類社會將在五年之內停轉,在十年之內崩潰,在50年之內毀滅。」

魚樂水心情沉重地點頭。

「但事情都是兩面的。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人類已經被置到死地了,這種極端的處境也許能轉化為巨大的能量,從而促使科學技術在幾十年幾百年內暴升幾個數量級,讓人類絕處逢生。」

這次魚樂水看著對方,沒有點頭。這番話恰恰是天樂在那次會上說過的,但這種可能性——她覺得希望不大。科學能助人類改變局部的自然,但不能改變宇宙。像這次尺度至少為幾十光年的天文災變,站在現階段的科學平台上,看不到任何一種有可能實現的技術突破。這是那次老界嶺會議上眾位科學家的一致看法。姬人銳了解她的想法,緊接著說:

「即使奮鬥的結果仍是失敗,至少可以把人類社會中的高壓蒸汽在可控狀態下引出來,讓它噴到汽輪機葉片上,不致因高壓累積而造成鍋爐本體的爆炸!依我說,單單為了這個結果就值得全力去做,這樣人類至少可以死得有尊嚴。」

魚樂水仍沒有點頭。這段話如果換一種直白的說法,就是用虛幻的希望矇騙人們,讓他們在勞碌中麻木神經,在沒有結果的努力中度過一生。依她本人的願望她不想這樣,如果人類確實無法逃生,她寧願在這片山林中安靜地打發日子,安靜地死去。姬人銳看看她,顯然洞悉她的心理,接著說:

「也許有些人寧願安靜地死去,作為個體意志來說,這也無可厚非。但人類作為群體來說絕不會這樣,所有生物物種在族群瀕臨滅亡的時刻,都會爆發強烈的群體求生意志,並轉化為狂熱的群體求生努力——只是,它也可能轉化為瘋狂和暴力,畢竟這次災變來得太陡然了。」他一字一句地說,「作為人類的清醒者,有責任把群體的亢奮引向『生』,而不是聽任它滑向『死』。」

魚樂水思考之後深深點頭。姬把問題分成「群體」和「個體」兩個層面,這種觀點很新鮮,也很有力,她自己的「個體意志」拗不過「群體意志」的。「你說得對。你把我說服了。人類應該這麼做。但你為什麼來這兒?你應該去找政府或聯合國,這肯定應該是國家行為,甚至是全人類的行為。」

姬人銳搖搖頭,「不,這是全新的局勢,需要近乎瘋狂的努力,舊的權力機構無法適應也無力承擔。我這句話你不一定相信,那我跟你打個比方吧。現在假定有某種可以讓人類逃離災難的設想,要想實現技術突破必須砸進去數千億元,但它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希望。假設你是國家主席,你會冒險決策嗎?」

魚樂水想想,不得不承認:「不會。如果這樣冒險,那這位政治家太不負責任了。」

「你說得對。但在全新的形勢下事情恰恰反過來:只有敢這樣冒險才是對人類負責任!否則你就是個坐擁億萬家產而活活餓死的土老財。但舊式政治家已經習慣了『負責』和『穩健』,很難轉過這個彎子的。何況『國家』是個極為龐大的機器,即使失去動力也能因慣性繼續運轉很久,這會掩蓋局勢的急迫性;但若等到機器真的停轉,等政治家們真正認識到形勢的危殆時,想讓機器重新運轉就非常困難了,可以說已經沒有可能了。還有一點,今後的領導層將面臨很多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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