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 1

杞縣公安局長魯軍定敲敲姬縣長的門,裡邊漫應一聲:「是魯局吧,請進。」他推門進去,見姬縣長仰靠在高背轉椅上,面向窗戶沉思,靠背上方只能看見他的腦袋。老魯在沙發上坐下,姬縣長仍保持著那個坐姿,沉思不語。老魯等急了,輕咳一聲。他這才轉過轉椅,平靜地說:

「說吧。」

老魯有點兒焦灼:「縣長,今天是集體絕食的第五天,天又熱,再不採取行動就要出人命了。已經有兩個體質弱的休克,警員強行把他倆帶走,送到醫院輸葡萄糖。但兩人清醒後堅決不進食,堅持要回現場。」他搖搖頭,「相當可怕。只要走近絕食現場,就能感到一種非常決絕的氣氛。」

姬人銳平和地責備:「公安要是早點從網上發現苗頭,今天會好得多。」

魯局長臉紅了。縣長說得對。老魯干公安是把硬手,但這次確實疏忽了。那個該死的楚馬發現公布後,網上曾泛起一波鼓噪,相約到杞縣來集體自殺,以紀念那位憂天的杞人、所謂「人類文明中唯一的智者」。後來自殺言論被網站屏蔽了,消失了,但自殺行動其實仍在網上秘密組織著。可惜的是,作為當事地的公安局長,他沒意識到這些網上鼓噪會真正實施,過於大意了。六天前,忽然有大批外地人包括外國人同時湧入杞縣,直接到城外一片農田裡集合,然後開始集體靜坐。他們說是靜坐而不是絕食,弄得公安沒辦法採取行動。你無法把他們定性為鼓動集體自殺的邪教。

「參加者的身份仍然弄不清?」

姬縣長曾出過一個主意:設法弄清這些自殺者的身份,然後通知他們的家屬來杞縣來勸阻自殺。魯局長很尷尬:

「嗯。一個也沒弄到。不是咱們無能,我們通過一些借口或手段,檢查了一批人的身上物品,竟然沒一人帶有證件!沒身份證、銀行卡、駕駛證等,都是只帶著一些現金。這裡面有相當數量的外國人,他們入境時至少是有護照的,那麼肯定是在入境後銷毀了。依此分析,銷毀證件這件事他們肯定事先有約定。縣長,一萬多人哪,還都比較年輕,很少有超過50歲的,又大都像是知識層次較高的,甚至有帶著孩子的母親。他們竟這麼決絕地斬斷後路,一門心思求死,實在可怕!」他罵句粗話,「媽的哪兒死不了,非要來杞縣害咱們?」

姬人銳看看老魯,沒加評論。正是這些「知識層次較高」的人才會有足夠的敏感,知道楚馬發現對人類究竟意味著什麼,所以才決絕地走上這條路。老魯的知識層次顯然不在此列。這會兒老魯急切地盯著他,盼著他快點拿主意。身高馬大的老魯是從基層熬上來的,算得是政界的老油條了,不大容易服氣什麼人,但對這位35歲的年輕縣長衷心佩服。姬縣長是北大的高材生,學的國際政治,曾在幾個大使館工作過,後來空降到這兒當縣長,來這兒僅兩年就贏得了極好的口碑。老魯最服氣的,是他干起工作來輕鬆淡定,無論是處理同僚關係,還是處理緊急事件,都顯得遊刃有餘。以老魯看來,這種人天生就是當大官的材料,至少要當副總理的,當縣長只是小試身手,是升遷途中必然得有的經歷和墊步。姬縣長的相貌風度也是沒說的,自打他來到杞縣後,縣府縣委里那些漂亮小丫頭們就像被打了雞血,有事沒事想往縣長辦公室那邊跑,直到姬的妻子也跟著調杞縣後,這股熱潮才慢慢冷下來。

這兩天姬縣長已經出了幾個很巧的主意,讓他做了一些準備,只是一再告誡他不要著急,說等火候到了再行動。但老魯今天有點坐不住了。楚馬發現公布後,中央三令五申要保持社會穩定,這已經成了政界第一要務。如果杞縣鬧出個萬人自殺,他這個公安局長頭上的烏紗是保不住了,甚至要連累到縣長書記。

姬縣長平靜地說:「那就走吧,絕食了五天,已經到火候了。我通知現場人員先把肉鍋燒起來。」他看看老魯的臉色,安慰道,「老魯你不必過於擔心。這次集體自殺的組織者肯定是個雛兒,沒有經驗,哪有用絕食這種方法來搞萬人自殺?組織這種集體性的慢性自殺難度太大,那麼多人中肯定有人堅持不到最後。」

他們來到城外那片農田。正如老魯所說,只要一走近這兒,就能感受到一種決絕的求死氣氛,一片無處不在的堅硬的氣場。驕陽如火,一萬多人坐在麥茬地里,黑鴉鴉地一大片,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一個動作,就像是一片陰森的墳場,景象確實瘮人。多數人已經很虛弱,無法保持坐姿,躺在地上。人群中有少數幾個孩子,有的還是嬰兒,沒有哭鬧的,都軟塌塌地歪在母親懷裡,肯定沒力氣哭了。姬人銳清楚,一萬多人中肯定已經有人打熬不住,有人後悔,但他們仍被「集體意志」魘住。只有想辦法打破這個氣場,他們才會「活」過來,獨立做出新的決定。

只要有一些人退卻,其他人就好辦了。

人群四周架起了幾十口大鍋,鍋里是五花肉和各種香料。遵照姬的吩咐,肉鍋早已動火,此刻肉湯沸騰著,濃烈的肉香瀰漫在人群上空。這對餓了五天的人們來說當然是要命的誘惑,不少人下意識地抽著鼻子,臉上浮出近乎暈眩的表情。但沒人動彈,因為那個氣場還在罩著他們,而這個氣場正是他們自己建立起來的,物理學上說這叫正反饋。姬人銳從手下拿過擴音器,徑直來到人群正中間,講話前他先醞釀一下情緒——把平時的不苟言笑換成滿臉嬉笑——笑著喊:

「大家好!我是杞縣縣長姬人銳,我來問候大家,歡迎你們來到杞縣!」人群沒有反應,只有少數人微微抬頭看看,重又躺下。「我是專程來感謝大家的。為啥感謝?因為你們這次來杞縣,幫我們辦了一件大事。要知道,古杞國的地望原在此地,但後來遷往山東諸城和安邱一帶。那位憂天的杞人如今肯定成寶貝啦,能大大振興旅遊業,可他究竟是河南杞還是山東杞,史書沒記載。為了把他爭過來,我們少不了同山東打一場長期的口水官司。但你們這麼一鬧騰就好了,那位杞人先知鐵板釘釘就是河南杞了!山東人甭想奪走了!所以,我代表杞縣父老謝謝你們!」

因為絕食者中有不少外國人,他先用中文講,再用英語重複一遍。人群周圍散布著的杞縣幹部都有點兒吃驚。姬縣長平素講話沉穩內斂,帶著濃厚的書卷氣,他文學底子厚,講話中常常引經據典,而且順手拈來毫不費力。但他今天的講話——卻相當俗,相當玩世不恭。把憂天的聖人擺在金錢的秤盤上,而且是對一群即將死亡的絕食者說這些,未免殘忍和厚顏。絕食的人群明顯被他激怒,不少人撐起上身,恨恨地看著他。姬人銳對聽眾的反應很滿意——說明自己這段話已經抓住了這群瀕死者的注意力。

「再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杞縣已經決定修一座杞人的巨型雕像,高度要超過蛾眉山大金佛和太湖大金佛!雕像位置就定在現在的人群中心。為了趕上今年的旅遊旺季,今天就要舉行奠基儀式,希望中心地帶的絕食者配合我們,向外挪挪,騰出動土的地方。杞縣謹向你們保證,在場所有獻身者的名字都將刻在雕像基座上,以銘記你們對杞縣的貢獻——當然啦,前提是你們得留下名字。」

他用中英語講完,揮揮手,早就候在外圈的施工隊伍立即進場,來到人群中心,或勸說或強行架著,把中心地帶的絕食者帶到外圍。被架走的絕食者很憤怒,但他們很衰弱,無力抗拒。這麼一鬧騰,那個堅硬的氣場明顯被攪亂了。被架走的人中包括五個男人,其中四個中國人一個外國人,這幾天警方已經大致確定他們是絕食的組織者,是自殺人群的中心。他們被架著離開人群中心,然後被「無意間」分開,安插在不同地方,這樣他們就無法及時商討對策了。

「還有一件小事,很不好意思說的,但我想還是應該告訴你們。」姬人銳笑嘻嘻地說,「我知道諸位身上都沒有證件,但大都帶有相當數量的現金。你們去世後,如何處理這些現金是政府的大難題,因為你們全都拒絕留下家庭地址,沒法子寄還。我想這樣吧,等你們死後,我們把現金搜集起來,全部用於這座雕像的建設。當然,我們絕不是稀罕你們的錢,你們看,四周是香噴噴的燉肉,有大肉,也有給清真教徒準備的羊肉牛肉;也有主食,是兩指厚的香噴噴的大餅。我們希望你們都放棄絕食,高高興興地大吃一頓,然後各回各家。我剛才說的只是萬不得已時才要做的善後。現在請大家表個態,是否同意對這些現金的處理意見?」

他低下頭,徵詢絕食者的意見。魯局長在旁邊聽著,手心捏一把冷汗。他知道姬縣長今天是有意扮演丑角,插科打諢,以便破壞絕食現場那種「聖潔」的氣氛。至於他的策略是否有效,馬上就要見分曉了。姬人銳好像突然想起什麼,抬起頭說:

「噢,順便說一個消息。楚馬發現的發現者之一,那位姓馬的天文學家,是我父親的老朋友。我昨晚同他通過電話,聽他說,已經對空間塌陷的原因做出了解釋。解釋本身太艱深,一般民眾難以理解,但馬先生打了一個淺顯的比方——上帝,或老天爺,偶然向這片宇宙扔了一顆石子,撲登一聲,石子消失了,盪起一圈圈的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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