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籠重重 2

魚樂水完成了採訪,寫好稿子,修改了兩遍,存在筆記本電腦里備用。訪談的結尾是這樣一段對話:

「楚先生,讓咱們來個最後結語吧。你作為一個余日無多的絕症患者,卻悲劇性地發現了宇宙的絕症。以這種特殊身份,你最想對世人說一句什麼話?」

「只一句話?讓我想想。乾脆我只說兩個字吧,這倆字,一位著名作家,余華,幾十年前已經說過了,那是他一篇小說的題目……」

「等等。余華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讀過,讓我猜一下。你是說——《活著》?」

「對,這就是我想說給世人的話:活著。」

活著。

活著!

我讀過余華的這本書,還記得書中一個細節,那是一個小人物的荒誕台詞。當時他站在國軍的死屍堆里向老天叫陣,說,老子一定要活著,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著!

第二天,也就是她來馬伯伯家三天後,那架AC311又來了,要接楚馬二人到北京去。不用說,這就是賀老說的那個「最高層會議」了。魚樂水朝兩個兵哥發牢騷,埋怨賀老沒一點紳士風度,不知道憐香惜玉,既然上次她陰差陽錯地參加了會議,這次怎麼著也該給她發個邀請函啊。兵哥笑著沒接她的話茬,只是說,如果你想回北京,我們可以把你捎過去,這一點兒我們能作主的。魚樂水說我不去,我就呆在這山裡等兩人回來。

她和任阿姨目送著直升機在藍天中消失。她此刻絕不能回北京的——當你懷中揣著這麼一個秘密又不能對外泄露時,你該如何面對父母、朋友和同事的目光?她此刻只能抽身站在塵世之外,等待著消息公布的時刻。

時間一天天過去,那倆人杳無聲息,這說明那個會還沒開完。魚樂水能設身處地地想像到最高層的為難:這個災難眼下是看不到的,但只要相信科學,你就該相信它必然會到來。可是你怎麼敢因為一個看不見的災難,因為恆星攝譜儀上一點小小的光譜藍移,就斷然改變國家這隻大船的航向?這是往昔的政治領導人從未遇到的局勢,很難做出決斷。這幾晚上魚樂水總是失眠。雖然她生性豁達,又在楚、馬、任這仨人身上汲取了足夠的勇氣——正是那句話:去他媽的,即使明天早上天塌,她也不會在今晚自殺——但說歸說,心緒繁亂還是免不了的。不免回憶起高一時讀過的著名哲學家羅素的一段話:「有史以來,科學所做的最陰鬱的預言,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增定律)所預言的宇宙末日。所有恆星終將熄滅,宇宙不可違抗地走向能量平衡。人類成就的整座殿堂必將埋葬在宇宙的碎片之下。」那時她敏銳地感受到了這段話的力量,心中充盈著宿命的悲愴。但羅素說的還是宇宙的天年,是百億年之後的事!而現在楚馬二人發現宇宙(雖然只是部分)得了絕症!縱然災變在這代人的有生之年不會發生,但也絕不是天文地質時間。

可以說,楚天樂的不幸命運擴展到了全人類。人類生活的這片宇宙也不幸得了絕症,余日無幾了。

任阿姨對她這個客人打心眼兒里歡迎,這些天一直陪她玩,想方設法給她做山中的野味,沒事兒就陪她拉家常,問候她的父母(她一再說,你們家對俺娘兒倆是大恩大德呀),更多是談「馬先生」(她一直不改這個稱呼),談天樂,談她肚子里的小生命。魚樂水想,以任阿姨的知識層次,可能對災難的反應要遲鈍一些吧,遲鈍也是一種幸福啊。不過魚樂水想錯了,任阿姨並非遲鈍,至少她看出了客人的心緒繁亂,只不過埋在心裡罷了。晚上魚樂水睡不著,悄悄走出院門,立在山石上久久仰望星空,任宿命的悲愴大潮在心中激蕩。偶然回頭,見任阿姨站在門口悄悄看她。任阿姨看見這邊已經發現了她,笑著搖手:

「沒得事沒得事,我怕你撞上野物,山裡有個把野物的。」

五天後,魚樂水收到馬伯伯的一個簡訊:「今天上午十點,全世界同時公布。」

終於來了。魚樂水打開電視等候著。十點,央視播報了這則新聞:

「以下消息由世界各天文台聯合發布。

「20天前,中國民間天文學家楚天樂和馬士奇向中國國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通報,所有近地天體的光譜,在扣除了原有多普勒紅藍移值之後,都新增了相當大的藍移。藍移值以16光年遠的天鷹座α星最大,達到-0.15埃,也就是說它新增了一個朝向地球的9.21千米每秒的速度。從天鷹座α星向內和向外,新增藍移值逐漸減小為零,構成了一個以太陽係為中心的異常區域。鑒於藍移增量的普遍性,它應該是由這部分空間的整體收縮所引起。另外,據楚馬二人五年來的觀測,這個收縮是勻加速的。以天鷹座α星為例,每年新增藍移約為0.01埃,對應的該星球每年新增的視向速度為0.58千米每秒。

「此後不久,澳大利亞一位中學生丹尼斯·格林獨立做出大致相同的發現。該發現已被世界各天文台正式命名為楚-馬-格林發現。」

下面是國家天文台的詹翔和紫金山天文台的徐一帆登場,他們的任務是向不具有天文學常識的百姓講清這是怎麼回事——當然要儘可能淡化,以盡量減少社會的歇斯底里。魚樂水沒有往下聽,立即回到電腦桌前,從網上把自己那篇文章同時發給報社葛總編和社會部的何姐。然後她要通了葛總的電話。葛總急急地說:

「小魚?你總算回人間了!這會兒我沒功夫跟你說……」

「我也沒功夫說閑話,我給你和何姐同時發了一篇人物採訪,你們儘快發。」

葛總苦笑一聲:「小魚,這會兒你沒在看電視吧,還說什麼人物採訪,天都要塌了!……」

魚樂水打斷他的話:「我知道。我七八天前就知道了這個楚馬發現,我說的採訪就是針對這二人的。」

葛總驚呆了,有好一陣子沒回話。魚樂水平靜地說:「葛總你快點發稿。我說句務實的話,不管天塌不塌,沒塌之前日子還是要過的,報社還是要辦的。」

葛總又愣了片刻,這回他是驚異於小魚的口氣,天將塌而色不變,這哪像一個25歲小姑娘的氣度啊。但他馬上鎮靜下來,果斷地說:

「好,我這就和小何同時看稿,儘快發,先發網路版,再發號外!小魚,你立了大功。」

他掛了電話。魚樂水又把電話打給媽。媽接了電話,頭一句就是問:「水兒,這兩天你是不是在馬伯伯家?」魚樂水說是啊,媽你太了不起了,女福爾摩斯啊,你咋猜到的?「聯想唄。我已經從電視上知道了楚馬發現,你又是在那一帶採訪,而且你這幾天的行蹤太神秘。」

說到這兒兩人都卡殼了,都在想著如何措辭來安撫對方。魚樂水說:

「媽,我對楚馬二人有個採訪,今天就會發在我們報上,你和我爸看看吧。我想會增加你們的勇氣!」

媽爽快地說:「好的,報紙一出來我就去買。」

魚樂水掛了電話,天樂媽從門外探頭進來,喜孜孜地說:聽,直升機的聲音,那爺兒倆回來了!兩人趕緊到院門口迎接。少頃,兩位武警扶著馬伯伯,背著楚天樂過來了。她倆趕快接過倆人,安頓好,兩個兵哥水都沒喝,立刻走了。魚樂水想向父子倆問問會議的詳情,但看看兩人的表情,把要說的話咽進去了。兩人神色倒還平靜,但都透著極度的疲乏,不用說,他們在長達五天的最高層會議上沒少經歷心靈的揉搓,而且這樣的揉搓並沒換來明確的結論。這不奇怪,可以預料到的。還是那句話,最高層不可能因為攝譜儀上一點小小的藍移就斷然改變國家這隻大船的航向。不光中國,全世界都一樣。

一個小時後葛總來電話了。聽電話中的口氣,他被「塌天噩耗」砸飛的魂魄已經基本歸位,變回原來那個塵世中的報社老總。他對小魚的文章大聲叫好,說它簡直是一團「冷火」,外表的冷靜包著熾熱的火焰。他馬上全文刊發。葛總只提了一點修改意見,說你在結語中當面直言楚天樂是「余日無多的絕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恐怕讀者會有這個印象。魚樂水稍稍一愣,這才意識到短短七天自己已經被這個家庭同化了,已經能平靜地談論死亡了。她對葛總說:不必改的,他們這兒從不忌諱這個。估計讀者們也不會在意吧,既然連宇宙都得了絕症。

葛總說那好吧,就保持原樣,不改了。他又主動說,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幾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魚樂水心想該挖的都已經挖過了,但既然總編這樣慷慨,她樂得再留幾天,陪陪天樂和倆老人。這幾天她已經同這家人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甩手就走,真的捨不得。掛電話前她遲疑一下,還是問了她關心的事:

「葛總,外邊……怎麼樣?我剛才從網上了解了一些,人心已經大亂了。但你知道,網上的鼓噪向來要比實際情況高几個分貝。我想知道真正的社會脈博。」

葛總苦笑著:「實際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這麼說吧,人類社會就像突然得了心肌梗死,劇痛已經傳遞到文化層次比較高的階層,普通老百姓稍稍遲鈍一些,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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