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籠重重 1

七歲那年,楚天樂隨媽來到馬先生住的寶天曼山區的玉皇頂。到這兒後媽才知道,原來馬先生已經有了保姆,是附近的山民大嬸,就是她在路口接上了娘兒倆。天樂媽沒想到自己頂了別人的工作,非常內疚,紅著臉,幾乎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那位大嬸是個爽快人,笑著勸慰:

「沒得事沒得事,你家娃兒病得可憐,老馬是積福行善哩。俺干不幹這個活兒都行,正打算回家抱孫子哩。」

她做了簡單的交接,介紹了廚房幾件電器如何使用,還有如何下山買日用品,然後匆匆走了。天樂媽放下包裹,讓兒子在保姆床上休息,自己馬上到廚房做晚飯。

馬先生是個和善的人,終日帶著微笑,他雖然是遭逢大難之後來山中隱居的,但心靈劇創已經在時間中平復了,至少在表面上平復了。他每天晚上要去山頂的天文台觀測星空,但今晚沒去,陪娘兒倆吃了飯,又指揮著天樂媽在保姆卧室添一張摺疊床。他說今天你們累了,早點休息吧。楚天樂經過十幾里的山路跋涉確實累慘了,躺到床上很快入睡。等他一覺醒來已經是午夜之後,他看見媽還沒睡,她坐在摺疊床上,獃獃地看著窗外,嘴裡喃喃地禱告著:老天保佑吧,老天保佑吧。

七歲的楚天樂不可能深味媽媽的心情,但他把這一幕牢牢記在心中。那時,媽是被突然而來的幸運耀花了眼睛,她非常怕失去它,生怕一覺醒來發現只是南柯一夢。

初到新家的頭幾天楚天樂仍處在自閉狀態中,他基本不說話,白天默默看山景,夜晚悄悄看星星。馬先生沒有打擾他,但顯然在悄悄觀察他。第四天,馬先生說,今天我帶你們遊覽一下山景吧。天樂媽擔心地問:你的腿?馬先生說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再說咱們又不用急著趕路,累了就休息嘛。咱們帶上午飯的乾糧就行。

馬先生領他們慢悠悠地逛了一天。這兒景色醉人,山路傍著水量充沛的山澗,千年古樹的樹榦上爬滿了藤蘿,藤蘿上掛著晶瑩的水珠。據說這片原始林區有不少種動物,像金錢豹、金雕、丹頂鶴、穿山甲、林麝、豹貓、水獺等,但他們大都沒見到,只是偶然有一隻金雕平展著翅膀在藍天上滑過,或者有一隻松鼠在枝葉間探頭探腦。山澗對面常常是斧劈般的懸崖,石縫中雜樹叢生。馬先生指點著那些橫生的樹木,感慨地說:想想那些樹是咋活下來的?一顆種子因為難得的機緣落到懸崖石縫,很可能正趕上一場雨水,它發了芽,把根扎在薄薄的積土上。於是它活下來了,直到長得筋粗骨壯,用粗大的樹根撐裂了岩石。生命就是這樣的堅韌。

這兒還有一種獨特的風景:山上有細細的清泉流掛,碰到凹處積成一個水池;然後又變成細細的清流,再積出一個水池,如此重複,就像一根長藤上結了一串倭瓜。三個人自下而上,循著這串倭瓜觀賞。水池都是石頭為底,池水異常清洌,寒氣砭骨,水中幾乎沒有水草或藻類,卻總有二三十條小魚。這種魚身體呈半透明,形似小號的柳葉,它們懸在清澈的水中,如同在虛空中遊盪。楚天樂向水面撒幾粒饅頭屑,它們立即閃電般衝過來吞食,看來是長期處於飢餓狀態。馬先生說,這種小魚本地人叫柳葉魚,我沒查到它的學名。這樣清澈的水,幾乎沒有食物,溫度又低,它們是怎麼活下來的?但不管怎樣,它們千秋萬代地活下來了。

再往上爬,幾乎到山頂時,仍有水流牽著水池,池中仍有活潑的小魚。但俯看各個水池之間連著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細長而湍急的瀑布,無論如何,山下的魚是無法用「鯉魚躍龍門」的辦法一階一階躍上來的。那麼,山頂水池中的柳葉魚是哪兒來的?自己飛上來?鳥銜上來?還是上帝開天闢地時就撒在山頂了?馬先生說他也不知道,但反正這是自然界的現實。他再次感嘆道,生命就是這樣堅韌啊。

七歲的楚天樂雖然沉默自閉,其實心竅玲瓏,他知道馬先生今天一再稱讚「生命的堅韌」,都是說給他聽的,這些所見也確實震動了他鏽蝕已久的心靈。那天晚飯後,馬先生把天樂媽喊到他的卧室里,掩上門,悄悄談了很久。然後他們出來,領著楚天樂到院子,在石桌旁坐下來。楚天樂意識到自己將面臨一次重要的談話,因為媽媽顯然非常緊張,目光躲閃著,不敢與兒子的視線接觸。事後楚天樂知道,經過馬先生的反覆勸說,媽勉強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訴兒子,又非常擔心兒子承受不住這樣重的打擊,會一下子垮掉。這會兒馬先生笑著,用目光再次鼓勵這位母親,溫和地對天樂說:

「天樂,你已經七歲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氣聽我說出有關你病情的所有真相。對不對?」

那時楚天樂其實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著知道。他點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嗯。」

但馬先生並沒馬上說起病情,反倒把話頭扯得很遠:「天樂我告訴你,世上萬千生靈只要一生下來,都會陷入一個又一個逃不脫的監牢。魚兒離不開水,水就是它們的監牢;走獸飛禽離不開空氣,空氣就是它們的監牢;生靈們都無法逃離地球,重力是它們的監牢。世上還有一個最大最牢固的監牢,它管著所有生靈,一個也休想逃脫,連萬物之靈的人類同樣逃不開。是啥?壽命的監牢,死亡的監牢。每個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總統,是佛祖還是老子。任何方法,無論是古人的法術還是現代的科技,都無法逃離它。人的壽命有長有短,幾年,幾十年,一百多年,也許明天的科學能讓人活一千歲,甚至一萬歲,但終歸要死的,有生必有死,這是老天爺定下的最硬的鐵律,世界上沒有一個例外。甚至不光是生靈會死,連咱們的太陽和地球、連銀河系,連整個宇宙,最終都會死亡。」

那是楚天樂第一次聽說宇宙也會死,他吃驚地問:「宇宙會死?」

媽也問一句,「馬先生,你是不是說一一天會塌下來?」

「沒錯。古人曾以為天地長存,連偉大的愛因斯坦也曾相信宇宙是靜態永存的,但自從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宇宙膨脹後,永恆的宇宙就結束了。雖然對於天究竟如何『塌』,科學界還沒有定論,但它最終會塌,這一點已經確鑿無疑。」他嘆口氣,「知道了這一點真讓人喪氣。你們想想嘛,既然每個人生下來註定會死,甚至連人類和宇宙也註定會滅亡,那人們再苦苦巴巴活一輩子有什麼意思?確實沒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只不過是向墳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個最聰明的民族就徹底看開了,不願在世上受難。這個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來,爹媽就親手把他掐死。這才是聰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們。」

這幾句話太匪夷所思,楚天樂和媽媽都吃驚地瞪圓眼睛。不過天樂馬上在馬伯伯唇邊發現了隱藏的笑意,就得意地嚷起來:

「你騙人!世上沒有這樣傻的爹媽!再說,要是這樣做,那個民族早就絕種啦,最多也撐不過一百年!」

媽驚喜地看著他,因為兒子自從陷入自閉以來,從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更沒有過這樣的激動。馬先生笑著問: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哈哈,這就對了!」馬先生放聲大笑,笑聲在夜空中強勁地振蕩。以後楚天樂經常聽到馬伯伯這種極富感染力的大笑,聽著這樣的笑聲,不管你有什麼憂傷都會被趕跑。天樂也在剛才那聲嚷叫中宣洩了心中鬱結的苦悶,相對輕易地走出自閉狀態,恢複了開朗的本性。馬伯伯鄭重地說,「天樂呀,既然你明白這個理兒,幹嘛還要我費口舌哩。這個理兒就是:雖然人生逃不了一死,還是得活著,要活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有滋有味,不枉來這世上一遭,否則就是天下第一大傻蛋。你們說對不對?」

楚天樂用力點頭,「對。」

「現在該說到你了,楚天樂。你比一般人不幸,患了一種絕症,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他冷靜地介紹了有關這種病的所有知識,一點沒有隱瞞和淡化。天樂媽眼中盈出淚水,扶著兒子的胳臂微微發顫,馬伯伯瞄她一眼,仍冷靜地說下去。「這些天我一直上網查詢,也請朋友在國內外打聽,非常遺憾,對這種病的治療至今沒有突破。研究最深的是一位美國的華裔科學家段同聲先生,他是使用基因療法,有很大進展但還不能用於臨床。孩子,現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訴你了,你說該咋辦?是學那個聰明民族,讓媽媽立刻掐死你;還是繼續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像懸崖石縫的樹,山頂水潭的柳葉魚。」

對這個殘酷的真相,楚天樂其實早就猜個八八九,但媽一直儘力瞞著掖著,他也抱著萬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著不願去面對。但是今天馬伯伯無情地粉碎了他的逃避,這就像是揭去傷疤上乾結的繃帶,越是小心越疼;乾脆一狠心撕下來,片刻的劇疼讓你眼前發黑,但疼過之後就心中清涼了。馬伯伯微笑地盯著他,媽緊張地盯著他。楚天樂沒有立刻回答,回頭看看院外滿溢的綠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種清新的希望。這些年一直與奔波和恐懼為伍,其實他已經煩透了。他很想過一種新生活,一種明明白白的、心地平靜的生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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