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 5

楚馬二人難得出山,下午辦了一些私事:理髮、逛街、採購。魚樂水把汽車託付給農家旅館保管,陪著兩人在集鎮上轉悠。傍晚他們帶著大包小包,包括賀老送的禮物,坐直升機去馬家。駕駛員是個娃娃臉的小兵,姓朱,機上還有兩個武警護送。夕陽已經與山頂平齊,霞光映著滿眼的綠色。寶天曼的山勢有個特點,雖然懸崖陡峭百丈深跌,山頂卻是平的。直升機落在山頂,武警們扶兩位殘疾人下來。魚樂水跳下直升機,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飛瀑,松濤聲聲,空氣清冽,到處是合抱粗的巨樹。真沒想到,在中國的腹心之地,在華夏民族開發數千年之後,這兒還保留著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區。武警送兩人下山,魚樂水跟在後邊,撥撥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鳥蘿,伏到清泉上喝口水,與紅腹錦雞與虎鳳蝶相嬉,頗為自得其樂。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滲入心中,讓她心中的陰鬱消散了大半。

小楚的病狀已經相當嚴重了,會場上魚樂水沒有覺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會兒,他已經明顯撐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在推辭,馬伯伯柔聲說:

「樂樂,讓武警同志背你吧。」

楚天樂不再堅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魚樂水心頭一沉,不由想起15年前小天樂執意不要媽媽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讓武警背的。看來他已經病入膏肓,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快到馬家時她看到不遠的山頂上有一幢白色建築,球形屋頂,頂部分成雙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說過,馬伯伯過去是學天文的,後來干實業,資產過億。可惜正在人生高峰期間遭遇一場車禍,妻女都死了,自己失去了左腿,心靈上受到重創。後來馬伯伯把公司交別人打理,自己來山中隱居,重拾青年時對天文的愛好。因為山中沒有燈光污染,便於觀察星星。但魚樂水一直不知道,原來馬伯伯還在這兒建了一幢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難怪他們倆能做出那個發現。

天樂媽任冬梅在院門口迎接。魚樂水老遠就看出她有孕在身,應在五個月以上。走近後她反倒認不出天樂媽了。15年前邂逅這對母子時,天樂媽憔悴衰老,像是50多歲的老婦;而現在她臉色黑紅,身體壯碩,倒像是不足40歲。她步履輕快地跑過來,先握住魚樂水的雙手,匆匆問了她父母的安好;再從武警背上接過兒子,把他在躺椅上安頓好;又忙著為客人端茶倒水。兩位兵哥沒有多停,喝了幾口水就返回了。天樂媽連聲感謝著,出門送他們走。

魚樂水也跟著出去了。她對天樂媽的懷孕,對她與馬伯伯的關係有一點兒隱秘的好奇,想避開倆男人側面打探一下。不過根本用不上她「側面」探聽。送走武警,天樂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點難為情。但很爽快地把話挑明了:

「樂水姑娘你會不會笑話我?快交50歲了,還挺著個大肚子。再說我和馬先生之間也沒名份。我倆也想辦結婚的,只是天樂他親爹沒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關係,手續挺麻煩。我得照顧兩殘疾,難得下山,就這麼拖下來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沒名份也沒啥。我這兩年像入了迷,非想為馬先生生個娃兒,你知道他沒兒沒女,那場車禍中他的獨生女跟媽一塊兒去了,我得給他在世上留條血脈。他今年已經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說自打盤古開天地,女媧娘娘造人,人活著不都是為了留後?」

魚樂水聽得止不住發笑。這位沒多少文化的女性把人生看得如此簡單,頭腦實在簡單得可以。不過細想想,她的話其實正好提煉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學家說,生物的天性實際就是八個字:保存自己,延續後代。她剛才說的「活著」和「留後」正是這八字天條的口語化,而且是最簡化最精闢的表述。她又想起15年前跟爸爸來這兒遊玩時,爸爸曾介紹過這一帶是盤古神話的發源地(具體是發源在桐柏山的淮瀆之源),這些華夏神話已經同華夏民族的血脈之河摻在一起。它是在社會表象下流動的一條暗河,平時不為人們覺察,但它如此強大,如此長久,凡間的法律、政治、時尚之類花稍東西根本撼動不了它的根基。天樂媽接著說:

「我說要給他生個娃兒,馬先生也打心眼裡樂意……樂水你笑啥?笑我二百五?笑我不守禮數?」

魚樂水咯咯地笑:「哪裡哪裡。我是聽你說話覺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會這樣守舊僵化。我覺得能為所愛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兒,名份什麼的根本不用理會。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著說。」

天樂媽很高興。「天樂也一再勸我生一個,他說等他走了後,得有人陪我和他乾爹。他這麼說了,我才最後下了決心。」

魚樂水心中一震。迅速掃一眼天樂媽,那雙目光此刻非常平靜。這是她第一次聽天樂媽用平靜的語調談論天樂的死亡。這種平靜令她震驚,不過此後慢慢習慣了。天樂媽是世上最好的媽媽,為兒子燃燒了一生的愛。但十幾年來她一直與「死神」耳鬢廝磨,已經把它當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員,生與死就是這樣很「家常」地無縫對接。看著天樂媽,魚樂水不免有一個聯想,她覺得這個女人就像山間一棵老橡樹,樹不高,樹冠不大,遠說不上清秀水靈,但它紮根在石縫中,生命力極為強悍。她剛剛提到了死亡,魚樂水不由想起楚馬發現,試探地問:

「阿姨,那爺兒倆出去開了一天會,你知道是啥內容嗎?」

天樂媽不在意地說:「知道。是啥子楚馬發現,直白說,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不把這事兒放心上。不是說我不信服那爺兒倆,他倆都是文曲星下凡,聰明得沒法兒說,連國家都請他們去講課,這事兒一定不會假。古人說500年有一劫,這就是一劫了,讓咱這輩人趕上了。不過劫數有起就有盡,就像女媧娘娘那時,天也塌了半邊不是?把天補補,人還要活下去,老天爺不會那樣操蛋,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說,就是500年後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誤我把肚裡的娃兒生下來。子生孫,孫生子,500年還夠傳20代呢……樂水你又在笑啥?」

魚樂水忍不住放聲大笑,胸臆中的陰鬱在笑聲中全都發散了:「沒啥,沒啥。阿姨,聽你說話我就是覺得痛快。阿姨我得在這兒多住幾天,多聽你說話。阿姨你歡迎不?」

天樂媽樂壞了:「哪還用說?我早就盼著見到魚家人,你們可是俺娘兒倆的大恩人啊。」

馬伯伯的山居簡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緊傍著參天古樹,鳥鳴啾啾,松鼠在枝間探著腦袋。後院的竹籬臨著百丈絕壁,山風從山谷里翻卷上來,送來陣陣松濤。院子東邊是石壁,石縫裡有一道山泉,從院中流過,在地上匯出一汪水池,那兒應該是作為居家的水源。天藍得透明,空氣非常清新。家中的擺設相當簡單,但書房裡是一圈滿牆式書櫃,堆滿了各種書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領域的厚部頭書,這讓山居的「仙風」中又加上了科學的「道骨」。在這樣的仙境中,尤其是陪著任阿姨這樣開朗的人,那個陰暗的前景至少是暫時地遠離了。

楚天樂倚在躺椅上小憇,馬伯伯已經在操持晚飯。天樂媽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飯,魚樂水也去幫她。雖說這兒遠離塵世,但有自備電源,廚房中電器一應俱全。兩人很快整治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曲連兒、野韭菜等,四個人熱熱鬧鬧吃過晚飯。飯後,魚樂水的手機可能剛剛解除屏蔽,一下子顯示出很多簡訊和未接電話。她趕快做了簡短的回覆。有兩則簡訊來自兩個與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約她過周末。她謝絕了,眼下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刻。給爸媽的回覆很含糊,因為她不好透露目前在馬伯伯這兒,所以只說她這兩天太忙,過幾天再回話。報社在問她的採訪進度,顯然沒有收到她上次發的簡訊,她的回覆很乾脆:

「我正在山中採訪一個新的重大新聞,十天內不要聯繫我。」

然後乾脆地關了機。她想報社社會部的何姐,說不定還要加上總編,一定為這個先斬後奏的請假瞪圓了眼睛,也許會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現在的心境,塵世上的種種約束和規則真的看淡了。

這幢山居只有兩間卧室,熱心的任阿姨要為她騰出主卧,魚樂水堅決拒絕了。於是他們在客廳里加了一張活動床。馬伯伯說:

「水兒你早點休息吧,我該進籠了。」他笑著解釋,「是指天文望遠鏡的主焦點籠。這些年來,只要是晴天,我和天樂從沒誤過觀測。」他看看義子,改口說,「不過這一年多來是我一個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樂主要用腦。」

也就是說,楚天樂的身體已經不容許他「進籠」了。魚樂水立即說:

「伯伯我也去!」

馬伯伯有點遲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主要是那個籠里裝不下倆人,我得觀測一夜,沒人陪你。」

「沒事,我一個人在籠的下邊等。」魚樂水嬉笑著,「不好意思,我有點拜物教的狂熱。你們倆做出了天大的發現,我想親手摸摸你們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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