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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五月,又是法桐爭相吐綠的春天了。

福安弄外的報攤上,很多人在爭相購買報紙。

報攤老闆高喊著:「五月二十二日最新消息!共產黨攻佔南昌!國民黨公報承認,與長江介面的前線要地瀏河已經撤空!」

顧邦才一個人站在家門口,望著弄堂里的光景。任伯伯依然抱著二喵坐在家門口聽收音機。曹先生家門口停著一輛小貨車,一家三口正在搬家。他兒子如今大學畢業了,正是顧耀東那年去警局報到的年紀。比起當年參加遊行時青澀的樣子,如今穩重溫和了許多。

顧邦才大聲招呼道:「曹先生!這就走啦?」

「走啦,走啦!」曹先生走過來,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共產黨把天津管得有聲有色,對老百姓很不錯,反正兒子在那邊找了份差事,我和他媽媽就打算一起過去,過過安穩日子。」

顧邦才有些心酸地笑了笑。路燈下那張下象棋的桌子,以前總是熱熱鬧鬧圍一群人,如今已經落滿灰塵。

飯桌上,顧邦才說起曹先生一家人要搬家的事情。

耀東母親:「真去天津呀?」

「他有親戚在天津開了個小工廠,打算讓他兒子去做事。一家人就乾脆都過去投靠了。」

顧耀東:「還回來嗎?」

顧邦才:「肯定會的。共產黨能把天津搞好,將來上海一定也會好的。」

耀東母親:「我反正哪兒也不去。」

顧邦才:「我們當然堅守福安弄。國民政府把上海搞成這樣,早該完蛋了。再熬一熬,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顧悅西:「多多爸爸從航運公司辭職了,以後不想出海到處跑了,免得一家人總分開。」

顧耀東:「姐夫打算換到哪兒工作?」

「還不知道,現在亂鬨哄的,只能慢慢找。不過我和多多得搬回去住了。」

耀東母親:「也是好事。都是成了家的人,也該好好經營自己的小家了。」

顧悅西:「青禾什麼時候回上海?」

顧耀東:「她託人帶過話,說是今天就能有消息。我們約好下午通個電話。」

耀東母親:「那婚事呢?打算什麼時候辦?」

顧耀東有些迴避:「現在這麼亂,等外面安定一些再說吧。」

耀東母親:「我知道,夏處長出了事你心裡一直難過。但是事情都過去半年了,你也要往前看。」

顧耀東笑了笑,沒說什麼。

耀東母親:「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去照相館,順道把你們的結婚照樣式一起選了!等青禾回來,你們直接就去拍照。」

鍾百鳴死了,警局內部對於沈青禾的一切調查都停止了。這是齊昇平自保的籌碼。兩天前,沈青禾得到警委新任書記的批准得以返回上海。但顧耀東隱隱覺得,這也許會是又一次更久的告別。

沈青禾剪了齊耳短髮,穿著旗袍,看起來比以前更清瘦了。她獨自去了鳳鳴茶樓,和一名陌生的警委聯絡員見面。

聯絡員:「玉晨同志,上級讓我來傳達你的新任務。」

沈青禾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南昌已經解放了,不出意外下一個就是上海。哪怕還不能恢複「沈青禾」的身份,但至少,也許,她可以用「王玉晨」的身份留在上海,和顧耀東一起迎接解放。

「蔣介石已經調令胡宗南的主要部隊集結西南地區,企圖以川、康、雲、貴為根據地,以重慶為據點,做最後掙扎。戰爭的重點已經轉到大西南了。考慮到你父親曾經和劉文輝是摯友,上級希望你能前往成都,參與策動川康起義的工作。」

沈青禾愣住了:「去成都……那顧耀東呢?」

「上海解放已經是大勢所趨。重建警察體系將會是接管城市以後最迫切的任務。我們需要像顧耀東這樣的同志來參與重建。他現在的任務就是堅守崗位,保存實力,等待解放。」

「就是說,我們還是要分開執行任務……」她怔怔地呢喃著。

「對。但是否執行這項任務,最終由你決定。」

沉默片刻,沈青禾笑著說:「我隨時做好出發的準備。」

他交給沈青禾一本證件:「那好,這是你的新證件。」

沈青禾翻開一看,上面的名字是「蔚青未」。

「用你的真名執行這次任務,也是上級慎重考慮後的決定。你是蔚家唯一的後人,相信你父親和劉文輝的特殊關係,能幫助你儘快在那邊落腳。」

「什麼時候出發?」

「不出意外的話,就在上海解放那天。」

「走之前,我能和顧耀東見一面嗎?」

「『沈青禾』這個身份畢竟已經暴露了。你們見面,可能會給他帶來危險。」

「知道了。」

「你到成都以後就是『蔚青未』了。出於安全考慮,在你離開上海的時候,關於『沈青禾』的一切檔案都要抹掉。尤其是在顧家,不要留下任何能證實身份的東西。」

青禾當然會處理好一切,就像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一樣。這不是她第一次執行這樣的任務,只不過,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艱難。

顧家一家人去了照相館,耀東父母和顧悅西、多多在裡面輪番照相。顧耀東一個人等在照相館外的公用電話亭里。過了片刻,電話響了。他迫不及待拿起了電話,電話那頭是沈青禾久違的聲音:「是我。」

「順利嗎?」他忐忑而期待地問道。

沈青禾就站在街角的雜貨鋪,遠遠地,她能看見電話亭里的顧耀東。

「順利。」

顧耀東鬆了口氣:「那就好。什麼時候能回福安弄?」

照相館裡,顧悅西看見顧耀東在電話亭接電話,趕緊喊道:「來了來了,青禾打電話來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興沖沖地跑出去,一把拉開公用電話亭門:「青禾什麼時候……」話說一半,她才發現氣氛不對——不僅是不對,是壓抑得可怕。她默默關上門,回了照相館裡。

顧耀東死死攥著電話:「一張照片也不能留下嗎?那能告訴我你要離開多長時間嗎?」

「也許一年,也許兩三年。沒有人知道答案。」

顧耀東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望向天空。

「青禾,如果有一天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解放了,你不用再隱姓埋名,至少我要知道怎麼找到你。」

「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一定會以沈青禾的身份重新回到你的生活里。」

「我可以不知道你要去哪兒,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麼人,但至少你要知道,我永遠在福安弄等你。」

沈青禾紅著眼睛笑了:「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顧耀東咬著牙,準備掛掉電話。就在這時,耀東父母和顧悅西三個人忽然拉開電話亭門沖了進來。

耀東母親一把搶過電話:「青禾!青禾啊!我是媽媽啊!」

沈青禾正要掛電話,忽然聽見電話里傳出嘈雜的聲音。她詫異地轉頭望去,遠遠地,她望見了在電話亭里擠作一團的顧家人。剎那間她的雙眼涌滿了淚水。她下意識地要掛掉電話,害怕那些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決心徹底崩潰。然而電話裡頭不斷地喊著:「青禾?青禾!」

她終於還是將電話慢慢拿到了耳邊。

耀東母親抓著電話不肯鬆手,顧邦才和顧悅西爭搶著電話,顧耀東則已經被三個人擠到了外面。

也不知電話那頭有沒有人在聽,耀東母親沖著電話一直說著:「亭子間不會再租給別人了,你放心做你的事情,家裡什麼都不用擔心!房子我每天都會打掃,你要是想家了就往樓下的電話亭打電話,在外面要是累了,不想做事了,你就回來……」

顧邦才想搶電話,怎麼也搶不到,只能在旁邊嚷嚷:「哎呀,重點!講重點呀!」

顧悅西一把搶過電話:「青禾,我是姐姐啊!你什麼時候想回來了就回來!家裡不用擔心,顧耀東你也不用擔心!我會看著他好好吃飯睡覺,你一個人在外面也要好好吃飯睡覺,別捨不得錢,聽見了嗎?」

終於顧邦才搶到了電話:「哎呀,你們都抓不住重點!還是我來講!青禾,我是爸爸呀!你一個人在外面,要是遇見壞人,就報耀東的名字,人家一聽他是警察就不敢欺負你,明白嗎?還有啊,萬一……」

沈青禾拿著電話,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暮色垂垂。顧耀東一個人站在曬台上,望著遠處的城市,小聲放著收音機。

戰鬥還沒有結束,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這裡依然是需要他堅守的戰場。

顧邦才走了過來,顧耀東關掉了收音機。

「青禾真的是要去香港?」

「嗯。她父母生前在香港留了一些產業。那時候青禾太小,一直由她父母的朋友在打理。最近剛剛聯繫上,他們希望物歸原主,讓她去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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