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顧悅西去醫院給顧耀東送了換洗衣服,還有母親做的點心和小菜,裝了滿滿兩個大餐盒,其中一份是給趙志勇的。她看顧耀東也沒什麼大礙,手也能動,便放下心來,走時還嘀咕著哪有傷好了還不回家的道理。

顧耀東和趙志勇一邊吃點心,一邊從醫院的小花園回病房。

趙志勇高興地說:「托你的福,在醫院這兩天我都長胖了。這裡簡直就是世外桃源,我都不想出去了。」

顧耀東:「等伯母來醫院看你這樣,肯定不相信你受傷了。」

趙志勇有些心酸地笑笑:「她不會來的。」

「你家人不在上海?」

「在倒是在。家裡就我和我媽兩個人。她開了個小麵攤,一個人從早忙到晚,沒時間來看我。」趙志勇很快就讓自己熬過了這種有些難過的情緒,笑著大口吃東西:「這點心味道真不錯。」

於是顧耀東又把自己餐盒裡的點心塞了兩個到趙志勇餐盒裡:「你喜歡吃,以後我讓我媽多做點帶給你。」

趙志勇:「行啊!哎,我媽做陽春麵的手藝也是一流的!在我們那片,我媽的小麵攤是生意最好的!附近幾條弄堂的人都愛來我們家吃。等出院了,我請你吃面!」

二人邊說邊吃著進了病房,一進去,就看見楊奎在裡面。

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恢複得不錯啊。」楊奎從兜里拿了一張紙給顧耀東,「顧警官,過會兒報社記者就來了。該怎麼回答,我都寫在紙上了。」

一共兩頁紙,顧耀東很快就看完了。

「高才生,背下來應該不難吧?」

顧耀東指著上面幾行字:「楊隊長,這上面寫的『遊行人群先動手襲警,引發騷亂』,好像不對啊。」

「讓你背下來,不是讓你糾錯。」

「可是記者會把我說的話登在報紙上,所有人都會看到,這樣對那些人不太公平。」

楊奎顯然不耐煩了:「是警察局在養著你,不是那些窮學生酸文人。明白嗎?」

趙志勇見狀不妙,趕緊拉住顧耀東,賠笑道:「我們知道了,楊隊長。耀東會好好接受採訪的,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會說。」

楊奎離開時,在顧耀東身邊停了一下,低聲說道:「你是你們夏處長的掌上明珠,但在一處你就是個屁。說話當心點。」

楊奎走了。趙志勇湊過來隨便看了兩眼:「行了,一處怎麼可能自己擔責任。他更不可能提自己開槍的事。糊塗點吧。」

顧耀東一言不發回到病床上。

「哎!可別嚇我!你姐剛剛也說了,伯父伯母還等著你回家呢!別讓老人家擔心!」

顧耀東還是不說話。

顧悅西回了家,和耀東母親在門口洗衣服,沈青禾在天井裡擇菜,正好聽見兩人聊天。

耀東母親:「看見耀東了?」

顧悅西:「嗯。他說快出院了。」

耀東母親:「我還是去看看吧,總覺得不放心!」

顧悅西:「不用了媽,我看他紅光滿面,日子過得舒服著呢。根本沒多大傷,人家警局重視他,才讓他在醫院多住幾天的。」

耀東母親:「臉上留疤了嗎?」

顧悅西十分篤定:「沒有啊!頭上也消腫了。你就放心吧,過兩天就回來了。」

沈青禾心想顧悅西是剛從醫院回來的,又說得這麼肯定,那應該就是沒事了。再想著前兩天去醫院看顧耀東時,確實也能吃能喝,便放下心來。至於為什麼之前心裡會懸著……大概是因為害怕他總賴在醫院,夏繼成又得差遣自己去送吃送喝縫縫補補吧!

楊奎和李隊長帶著刑二處警員再來病房時,顧耀東已經換上了警察制服,正坐在床邊穿皮鞋。楊奎瞄了他兩眼,對刑二處的人說道:「王處長和記者一會兒到,趕緊給他收拾收拾。」

顧耀東以為是自己的警服皺了,站起來整理。

李隊長看了看他:「病號服呢?」

顧耀東:「在床上。」

「換上吧。」

顧耀東有些不理解:「隊長,穿制服好像更莊重一些啊。」

李隊長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示意二處警員動手。小喇叭和於胖子上來就脫顧耀東的警服,肖大頭走過來,三兩下撥亂了他的頭髮。顧耀東一頭霧水。

王科達將車停在了醫院門口。下車前,他給了后座的記者一台德國產的波茨坦微型磁條錄音機:「一會兒就按我給你的採訪稿提問。」

記者諂媚地笑著:「明白,您對我一向關照,我當然不會拆您的台了。就是不知道那位警官準備好了嗎?」

「他拿到的採訪稿和你的一樣,會乖乖配合的。」

王科達領著記者進了病房。只見顧耀東穿著病號服坐在床上,頭髮亂糟糟,胳膊纏著紗布吊著,一副憔悴不堪的樣子。

記者上來就殷勤地握手:「您就是顧警官吧?你好,我是《正言報》的記者。」

顧耀東不太習慣這樣,紅著臉說:「你好。」

「哎喲,您還是有些憔悴,看來確實傷得不輕啊。」

顧耀東見王科達和楊奎盯著自己,只好支吾道:「昨晚沒睡好……」

記者接連給顧耀東拍了好幾張照片,然後拿出筆記本,並且打開了微型錄音機。「今天來,主要是想聽您講一講那天的事情經過,讓市民了解實情,防止以訛傳訛。」

顧耀東看著錄音機,有些緊張。

記者趕緊暗示他:「你不用緊張,錄音只是為了讓大家相信這篇報道不是我杜撰的。顧警官,你只需要實事求是回答就好了。」見顧耀東點了點頭,他開口問道:「請問,那天在報社門口發生騷亂,是因為有人動手打人了嗎?」

「是。」

「你當時就在現場,看見是誰先動手的嗎?」

顧耀東猶豫了一下:「沒有。我沒看見。」

楊奎皺著眉頭乾咳了兩聲。

記者心想可能這小警察太緊張,忘了稿子,於是換了個問法:「顧警官,那天你在維持秩序的時候被人刺傷了?」

「是。我的胳膊被人用刀劃傷了。」

「那就是說,參加遊行的人用武器襲擊警察,然後你們才不得不採取自衛措施?」

顧耀東看著他,一時有些走神。他當然知道對方等的是什麼答案,區區兩頁採訪稿,看第一遍時他就已經背下了。紙上的答案印在了腦子裡,可還有一個答案印在心裡。

「現場很亂,我不知道是什麼人。」他最終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的前提並不成立。

記者納悶地看了眼王科達和楊奎,只得又換個問法:「聽說行刺的人當時就被一名警察按住了。」

顧耀東:「不,不是那個人。他只是站在我身邊,但不是他用刀劃傷我的。」

現場氣氛僵住了。王科達鐵青著臉轉身離開了病房。

很快,這場採訪就在極度尷尬中草草結束。記者也走了。

李隊長嘆了口氣:「哎……收拾東西,出院吧。」

顧耀東起身去拿制服,楊奎沒有讓路。二人就這樣對峙了片刻。楊奎看了看周圍,一圈刑二處警員,全都看著他一個人。

楊奎:「人緣不錯,這麼多人來接你。」

顧耀東正要說話,李隊長先開了口:「畢竟是我們二處的老幺。」

楊奎冷冷看了他片刻,李隊長臉上帶著息事寧人的笑,但沒有躲開他的眼神。畢竟是隊長,楊奎多少要顧忌,於是也呵呵笑了兩聲,說道:「出院了,恭喜你啊,顧警官。」說完皮笑肉不笑地轉身走了。

病房裡只剩下刑二處的人,氣氛依舊沉悶,不安。誰都知道楊奎笑比不笑更可怕。顧耀東倒是三兩下拆掉了胳膊上的紗布,終於輕鬆了。

趙志勇簡直痛心疾首:「跟長官作對,最後還不是自己吃苦頭?這麼倔有什麼好呀?到底有什麼好呀?」

顧耀東一臉倔強,但半個字都不辯解,只是悶頭脫掉病號服,重新換上警察制服。

這股倔勁讓肖大頭看得冒火:「自從你來了二處,我們就沒安寧過一天!你成天跟警局作對,到底安的什麼心哪?」

趙志勇看顧耀東挨罵也不吭聲,有些不忍心,替他解釋道:「耀東這個人沒有壞心眼,他就是人太老實了,不會撒謊。」

肖大頭:「得了吧,趙志勇,他遲早連你一起拖下水!」

這下趙志勇不吭聲了。肖大頭憤憤然離開,於胖子和小喇叭也跟著走了,李隊長搖頭嘆氣,也走了。

屋裡只剩趙志勇和顧耀東,他還在絮絮叨叨著:「哎,大家都是為你好。你說你,這麼倔到底有什麼好呢?」

到底有什麼好?這天,趙志勇問了很多遍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一個人做一件事一定是因為這件事對他有好處。什麼好處都沒有,為什麼要做?他實在不能理解。他關心顧耀東,對他懷有天然的親近感,但更多時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