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三

東坡事迹之第二個重要來源,是宋人筆記。

兩宋之人,好寫雜記短文,而且凡有著錄,幾乎是沒有不道及東坡的。歷史人物中,像他這樣被人津津樂道,有那麼豐富的記錄傳下來者,實在不多。這表示東坡立身行事、言論風采,都深深印入同時代人的心坎中,大家對他具有真誠的愛慕,對他抱有無限的同情。

但也有人說:此乃由於東坡主盟當時的文壇,凡是弄弄筆桿的,直接間接都曾沾過蘇門雨露,所以如此。其實也不盡然,如歐陽修,豈不是開創一代文運的宗師,道德文章,無懈可擊,但其身後,雖不如他自料那麼凄涼,「三十年後,世上更不道著我也」,但宋人著錄中說到他的,便滿不如他這門生,那麼風光熱鬧。

東坡為人,胸懷曠達,談笑風生,使得所有親炙過他的風采的人,畢生難忘這位光風霽月的長者,歡喜記述他的遺聞軼事。即使沒有著錄,好多年後,也要向自家子弟談論當年舊事,珍視這份記憶。而這些晚輩又根據父兄的傳述,筆之於書,雖然並不一定皆是「實錄」,但除東坡自己的寫作外,這類同時代人的記錄資料,自然值得重視。

首先要注意的,應是蘇門弟子的著作。他們有最多的機會,與老師朝夕從游,親承言笑,彼此之間的親密關係,無人可比。而且傳統上,門人弟子的記述,其價值亦常僅次於自作。此中,如黃庭堅、晁補之,就有很多題跋短文,記及師門。陳師道有《後山叢談》,張耒有《明道雜誌》,李廌有《師友談記》,張舜民有《畫墁錄》等,皆其著者。不過《後山叢談》這本書,有些記事卻不真實,有人疑是後人羼入的傳說,甚至懷疑它是託名的偽書,所以引用之前,仍須斟酌。

至於東坡朋友的著作,如王鞏有《甲申雜記》《隨手雜錄》二集,孔文仲的弟弟平仲有《孔氏談苑》,晁家兄弟中的晁說之有《晁氏客語》;曾為東坡僚友者,趙德麟有《侯鯖錄》《賓退錄》兩書,李之儀有《姑溪集》等,他們都是曾與東坡同游共事的朋友,見聞真切,所記應皆可信。

東坡的世交後輩,將得自父兄的傳述,作成著錄者,亦復不少。如《春渚紀聞》的作者何薳,他是北宋名兵學家何去非的兒子,東坡非常欣賞去非的兵學,元祐間曾向朝廷奏薦其人,自是知交;作《避暑錄話》《石林燕語》等書的葉夢得,是東坡進士同年葉溫叟的侄孫;作《萍洲可談》的朱彧,是東坡舊識朱行中(服)的兒子;作《冷齋夜話》的惠洪和尚,與黃山谷交好,所記以聞諸山谷者為多;劉延世的《孫公談圃》,系孫君孚(升)的語錄,君孚與東坡是元祐同朝的僚友;朱弁(少章)的《曲洧舊聞》,記事最為謹嚴,他是晁以道的侄婿;作《揮麈前後錄》的王明清,他的母親是曾布的孫女,故家舊聞,所記亦多可采;蔡京的兒子絛,有《鐵圍山叢談》,傳述東坡遺事,態度也還公正。

邵雍後人邵伯溫、邵博父子作《聞見前後錄》,一個主王(安石),一個主蘇(軾),態度不同。伯溫對荊公成見甚深,甚至冒蘇洵名偽作《辨奸論》,冒張方平名偽作《蘇洵墓表》,目的皆在攻訐王安石,為清人李紱所揭破,其作偽也如此,所以即使熱烈譽蘇,其言也不可隨便相信了。

邵書中有廣被流傳的,說東坡自黃州過金陵見王安石,劇談「大兵大獄」那一段故事,實在非常荒謬。就當時兩人的地位情況言,一個是政治理想落空,韜晦金陵的隱者,一個是性命幾被現實政治所吞噬,甫自謫所歸來的罪官,絕口不談政治,乃是情理之必然;何況王蘇二人,以前政見相左,正因此時皆已退出了政治舞台,才有這次私人會晤,怎會一見面就放言高論時政起來,且被描寫得戟指誓言,口沫橫飛的腔調,又豈是同為歷史上第一等人物的荊公與東坡的風度。然而這個故事,連正史本傳里也採用進去了,《宋史》之為人詬病,絕非無故。

又如費袞的《梁溪漫志》,記述一個買屋焚券的故事,說東坡從海外北歸,住在陽羨(宜興),托邵民瞻代買一座住宅,尚未遷住進去之前,一夜,與邵月下散步,聽得有一婦人在屋內慟哭,其聲甚哀,問知即是所買宅子的舊主,在那裡傷心,東坡心生不忍,就在這老嫗面前,焚毀屋券,也不收回產價云云。

這個故事,寫得甚美,惜非事實。東坡確然是個同情心濃厚,不辭「從井救人」的人;但他北歸行程,舟至儀真,即已患病,止於常州,就遽爾謝世了,根本沒有到得宜興,又何來月下散步,對嫗焚券之事?

凡人都有英雄崇拜的潛意識,喜歡為歷史人物造作神話,表示歡喜讚歎,這不過為滿足自己的情緒而已。雖是好話,亦不能盡信。另一方面,也有澆薄文人,捏造東坡違反倫常的畸戀故事,胡說東坡自少好賭,以誣枉古人,驚世駭俗,自高身價。這兩種不健全的心理,都足以歪曲歷史人物的真實形象。東坡一生,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他自己從不在乎毀譽,毀譽亦不足以輕重東坡。不過我們從史論人,總須求真求實;而前人著錄,真贗雜糅,甄別取捨之間,確也煞費心力。

披沙揀金,雖是辛苦,但在筆記資料中,確也偶有片言只事,恰如靈光一閃,有「風神盡見」之功,此在皇皇巨著中,每不易得,是中亦有佳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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