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歸 十 身後

蘇軾自海外北歸,還至儀真,聽說故鄉蟆頤山他家祖墳邊的老翁泉,曾經一度枯竭,心裡覺得很奇怪,寫信去問數十年來代他照顧墳庄的楊濟甫的兒子子微,書曰:

某與舍弟,流落天涯,墳墓免於樵牧者,尊公之賜也。承示諭,感愧不可言。聞井水嘗竭而復溢,信否?現今如何?因見,細喻。

又有一個傳說:「蜀有老彭山,東坡生則童,東坡死復青。」 傳說這一年老彭山果然又長起草木來了。

這種傳說的意思,是以老翁那股泉水,象徵蘇軾生命的源頭。而老彭山傑秀之氣,本來獨鍾蘇軾一身,所以草木不生;現在泉水復溢、彭山復青,都是蘇軾生命垂盡的兆頭。

蜀中出了蘇軾這樣的一個人物,蜀人對他當然非常關切。蘇軾剛向朝廷請准「致仕」,鄉人父老,便紛紛表示希望他能還鄉。沒想到這時候,他的病勢已很沉重,不久,逝世的噩耗,就接著來了。

蘇軾逝世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國,浙西、淮南、京東、河北等,都是他曾經留下「甘棠遺愛」的地方,老百姓們哀悼這個肯替他們說話、能替他們做事的好官,奔走相告,嗟嘆出涕。秦隴楚粵之間,只要是蘇軾生前曾經到過的地方,大家覺得和他有那麼一份淵源、一份情緣存在,同聲痛惜。

文教界所受的衝擊,當然更大。士人們邀約同道,私祭於家。如京師太學裡的教授和學生,不顧政治干礙,數百人集合在慧林佛舍,舉行飯僧之會。

京師內外的故交,紛紛祭悼。當時的士大夫以及蘇軾的朋友和門生,撰述的紀念文字一定多得不可勝計。但因後來黨禍復作,都不存稿,所以流傳甚少,只有李廌在蘇軾會葬的齋筵上,作致語曰:「……道大莫容,才高為累。惟才能之蓋世,致忌嫉之深仇。久蹭蹬于禁林,遂飄零於瘴海。……皇天后土,知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為天下所傳誦。此因蘇軾逝世時,李方叔還是一介布衣,顧忌較少,所以敢於直抒這番「士林公論」 。

做官的人,便不那樣自由了。張耒當時,在知潁州任上,聞訃,舉哀成服,自己掏出俸錢來在薦福禪寺做了一場佛事,本來只是盡其門生的本分,致其師弟之哀而已,不料這也遭到台諫的議論,被貶房州別駕、黃州安置。

世以「蘇黃」並稱,但是黃庭堅本人,並不敢這樣想。蘇軾過世後,庭堅在宅內供奉他的畫像,每日晨起,整肅衣冠,在遺像前上香恭揖。有人問道:「大家都以為你們二人,聲名相上下耳,你以為如何?」庭堅驚惶起立道:「庭堅望能為東坡門下弟子,豈敢失尊卑之序!」

余如李昭玘、廖正一等人,皆因是蘇門中人,終生廢黜以卒。思想先驅者,生前要遭受現實社會的迫害,古今中外,幾乎沒有例外,而門下弟子也必須忍受池魚之殃,則是政治的酷虐。

蘇軾還沒有下葬,黨禍就發作了。

韓忠彥是個忠厚、懦弱的貴族子弟,實在不懂政治權術,大權旁落而不自覺,直到曾布布置完備,專政的局面已成,他才想起來與他抗衡,憤懣中更自放棄原則,認為:「爾主紹述,我覓一最善紹述者勝之。」一錯再錯,他把虎狼引進來了。

蔡京為開封府尹時,與宮廷內侍都有交情,後在杭州,又與宮廷供奉童貫勾搭上了,代他呈獻珍奇古玩,天天在皇帝面前替他說好話。出入宮禁的道士徐知常又常在元符皇后劉氏前盛道蔡京的才幹。由此,宮妾宦官,眾口一詞地稱譽蔡京,生長深宮的皇帝,大都歡喜聽信妾宦的話,所以蔡京尚未入京之前,徽宗就有意起用他作宰相了。

鄧綰的兒子洵武在徽宗御前密陳道:「陛下是神宗之子,今相忠彥是韓琦之子。韓琦反對新法,現在忠彥就變更神宗之法。為人臣者尚能子承父志,我皇上反而不能紹述先帝,何其悖逆。」故崇寧元年五月,韓忠彥便罷相了,並以蔡京、趙挺之為尚書左右丞。同時,再經諫官彭汝霖發動,黨禍復起。

曾布和蔡京,原有嫌怨。忠彥既去,蔡京便正面攻擊曾布以爵祿私其親戚。布憤辯失儀,亦罷。七月,蔡京就順利地登上了相位。

崇寧元年(1102)九月,黨禍終於在蔡京手上發生了。朝廷詔籍元祐奸黨九十八人。宰執以文彥博為首惡,待制以上官以蘇軾為首惡,蘇轍名列宰臣之內,而蘇門四學士黃、秦、張、晁都列名在「余官」條下。罰狀謂之奸黨,請皇帝御書,刻成石碑,樹立在端禮門前。

二年二月,蔡京做了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已是大權在握的首相了。四月,詔毀東坡文集、傳說、奏議、墨跡、書版、碑銘和崖志,同時並毀范祖禹的《唐鑒》,蘇洵、蘇轍、程頤、黃庭堅、秦觀諸人的文集。

然而,書物是愈禁止愈流行的。讀書人秘密傳誦,稱蘇軾為「毗陵先生」而不敢名。朱弁《風月堂詩話》一則,可證其事:

崇寧、大觀間,(東坡)海外詩盛行,後生不復有言歐(陽修)公者。是時,朝廷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者,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

政府的禁令,可以說是很嚴格的了,不但毀版絕印,甚至不準持有和攜帶。但是東坡文字,秘密中流傳愈廣,對它的崇拜也更熱烈。費袞《梁溪漫志》有一則故事云:

宣和間,申禁東坡文字甚嚴,有士人竊攜坡集出城,為閽者所獲,執送有司,見集後有一詩云:「文星落處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窮。才力漫超生仲達,功名猶忌死姚崇。人間便覺無清氣,海內何曾識古風。平日萬篇誰愛惜,六丁收拾上瑤宮。」京尹義其人,陰縱之。

崇寧三年(1104)六月,蔡京重籍奸黨,將元符末年徽宗初政時期的臣僚和上書人加了進去,又將他所厭惡的及元祐大臣的子弟都一網打盡,所以人數增加到三百零九人之多。宰執群中改以司馬光為首惡,待制以上官中,首惡仍是蘇軾。御書勒碑,置文德殿門東壁。蔡京又自寫一份,詔頒天下州軍令刻石置於監司長吏廳堂,俾眾共見,說是「永為萬世臣子之戒」。其間,發生兩則類似的故事,一見於《宋史》:

有長安石工安民,當鐫字,辭曰:「民愚人,固不知立碑之意。但如司馬相公者,海內稱其正直,今謂之姦邪,民不忍刻也。」府君怒,欲加之罪。民泣曰:「被役不敢辭,乞免鐫安民二字於石末,恐得罪後世。」聞者愧之。

無獨有偶,還有個九江碑工李仲寧。王明清《揮麈三錄》云:

九江碑工李仲寧,黃(廷堅)太史題其居曰瑑玉坊。崇寧初,詔郡國刊元祐黨籍姓名,太守呼仲寧,使劖之。仲寧曰:「小人家舊貧窶,因開蘇內翰詞翰,遂至飽暖。今日以奸人為名,誠不忍下手。」守義之,曰:「賢哉,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饋以酒肉而從其請。

政治權力,看似挾有雷霆萬鈞之勢,神聖不可侵犯,其實,古往今來,邪惡的政權常在真正的民意之前,戰慄頹敗。蔡京可以挾天子以令天下郡縣,遍立黨籍碑,被以姦邪惡名,妄圖傳之「萬世」,不料即使當時,人們的評價便已適得其反,魏了翁《鶴山題跋》云:

崇寧定元祐為奸黨,元符上書人為邪等,以附元祐之末。且姦邪之名,人所甚惡;而子孫矜以為榮,作史者又以奸魁邪上為最榮。然則,謂隨夷溷,謂跖蹻廉,千數百年間用事之臣,蓋一轍也。

除出人們內心裡一致的公意之外,還有天變。

崇寧五年(1106)正月,彗星出現於西方,尾長竟天,太白晝見。某夜,暴風雷雨大作,無巧不巧,單單將黨籍碑打碎了。當風雷毀碑時,蔡京厲聲道:「碑可毀,名不可滅!」但是,徽宗皇帝怕了,立即詔除朝堂外處的黨禁石刻,下詔自咎,求直言,罷方田、歲貢、科斂、市易、香鹽礬茶諸事。

二月,遂罷蔡京,畏天怒也。但所重用為右相的卻是趙挺之。

政和改元,崇信道教的徽宗皇帝於寶籙宮內設醮祈禳,道士焚章伏地,歷時甚久,才起來。皇上問是何故,答曰:「適才到了玉皇大帝殿上,恰逢奎星奏事,等他完事後,才得上達。」皇上問:「奎星何神?」答曰:「就是本朝的蘇軾。」徽宗大驚,隨即下詔追贈龍圖閣待制,時在蘇軾逝世後十年。

這是道士以神道設教的故技,諫諍皇帝的神話,徽宗也歡喜受騙。能夠管束皇帝的,畢竟只有「天」。

靖康元年(1126)金兵圍京師,移文開封府指名索取《東坡文集》、司馬光《資治通鑒》諸書。大概因為金人都那麼敬愛蘇軾的著作,所以這一年又詔復翰林侍讀學士的官銜。

宋高宗朝的建炎二年(1128),詔復甦軾為端明殿學士,盡還該得的恩數。紹興元年(1131)特贈朝奉大夫,資政殿學士。紹興九年(1139)詔賜汝州郟城縣墳寺名為旌賢廣惠寺。

宋孝宗說得上是蘇軾的「異代知己」,他愛好蘇軾的詩文,以一個日理萬機的皇帝,卻能挪出時間來精讀蘇軾卷帙不少的全部著作,已經難得;又甚敬重他的高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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