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歸 八 浩氣不亡

蘇軾生命中,天賦一腔邁往之氣,一副熱烈心腸,再經後天儒學者的嚴格訓練,兩者統合起來,成就為一個抱負非凡、才氣縱橫的知識分子。他那胸襟浩蕩而正氣凜然的人格,隨時隨地發出灼灼的光芒,照耀在人們的眼前。

人世從無一個完美無缺的社會,所以需要正直而勇敢的批評,帶動人類文明不斷進步。

作為一個有自由思想的知識分子,必有勇氣為天下先,擔起這份艱危的職責。他們必須特立獨行,不為世俗所蔽,不與現實妥協,勇於撻伐社會中現存的成見、迷信和一切腐舊的功利思想;更須奮不顧身,向已經建立起來的權威挑戰。

所以,如無這種使命感,而且樂與世俗同化,追求物質或感官享受,心有畏懼的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知識分子。

真正的知識分子,必具強烈的正義感和是非心,不向任何權勢低頭,只對自己的思想見解負責。要說的話,就痛痛快快說出來;要哭要笑,就大聲哭笑。他們是觀念的行動人物,所以從來不屑瞻顧,更不稍自掩飾鋒芒。

然而,總是披著虛偽外衣的現實社會,怎能容忍如此認真的異端存在?尤其是最現實的政治社會,更不能聽任一個異端的言論散布四方,動搖權勢的架構。

蘇軾一生,幾與禍患相終始,其故即在於此。

北宋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文化大帝國,蘇軾生在這個知識廣被推重、文化達到巔峰的時代,故能以生長於西南偏鄙之地的一個草野青年,一入京朝,立即嶄露頭角;但是宋代的文化雖然燦爛,而士大夫所操持的現實政治卻並不理想,使一個原想出山「求為世用」的「鳳凰」,成了被人人厭惡的「烏鴉」。

蘇軾從政以來,與實際政治的當權人物,幾乎沒有一個不曾發生過衝突。王安石、呂惠卿當權時,他是反對新法的尖兵;司馬光做相,本是互相尊重的同道,但只為了差免役問題發生爭論,幾乎要遭排斥。不過王荊公和司馬溫公,都還是各有政治原則的偉大人物。及至劉摯為相時代,大家只為權勢利祿自謀,他之發動台諫,圍剿蘇軾,只是怕他奪位而已。蘇軾對此只有一片「破琴之夢」中的悲憫而已。

蘇軾的偉大,在於他有與權力社會對立的勇氣與決心,一則得之於知識力量的支持,二則出於「雖千萬人,吾往矣!」那份天賦的豪氣。這兩種氣質合起來,造成他「薄富貴,藐生死」的大丈夫氣概。這氣概,雖然使他擁有至高無上的精神財產,然而,自古以來,幸福和偉大,常不兩得,自由與安全,亦無法兩全,蘇軾之必須成為悲劇人物,幾乎是必然的命運,但他也和蘇格拉底一樣:「果是天意如此,我很樂意接受。」

蘇軾在政治上的表現,是以「氣」使「志」;而文學上的成就,也得力於善用其氣,千年來的文學批評家,幾乎公認此是蘇軾的特質。蘇軾自論作文,有曰:「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明白說是胸中自有一股蓬勃之氣,能夠役使筆力,盡情發泄,由此得到快意。又曰:「作文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映生。」雲之行,水之流,皆是氣勢之動,動止皆由於氣。

蘇軾逝後將七十年,宋孝宗趙眘好其文而追慕其人,贈太師,敕曰:「蘇軾養其氣以剛大。」御制《蘇文忠公集》序並贊,解釋「氣」和「節」的關聯,則曰:

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節。立天下之大節,非其氣之足以高天下者,未之能焉。……蓋存之於身謂之氣,見之於事謂之節。節也,氣也,合而言之,道也。

《宋史·蘇軾傳》承其意,「論」曰:

……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於禍患之來,節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

又王稱《東都事略》總論曰:

受之於天,超出乎萬物之表,而充塞乎天地之間者,氣也。施之於事業,足以消沮金石;形之於文章,足以羽翼元化。惟軾為不可及矣。故置之朝廷之上而不為之喜,斥之嶺海之外而不為之慍,邁往之氣,折而不屈,此人中龍也。

凡此之論,皆言氣之為用,而蘇軾自論氣之本體,認是形象之外,非力而致,超乎生死的一種永恆的力量。他說:

是氣也,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韓文公廟碑》)

蘇軾因為自信「生有自來,逝有所為」。所以面臨天人生死之際,能說:「生無惡,死不墜。」又深信軀體雖亡,但「不待生而存」的這腔浩然之氣永遠不死,所以他在給維琳長老的信上說:「死生亦細故爾。」氣不恃力而行,所以維琳勸他臨終莫忘西方,錢世雄勸他「至此更須著力」,他便回答道:「著力即差。」

蘇軾生平雖好佛學,但不過用以疏解一時的心理痛苦而已,臨命卻不苛求「外力」。錢世雄問他:「端明平生學佛,此日如何?」蘇軾斬釘截鐵地回答他道:「此語亦不受。」

維琳和錢世雄都不足以知蘇軾。其實,他於病危中答維琳偈中,已笑鳩摩羅什妄想以西域神咒的法力來挽救生命之舉為「浪出」,焉肯自於彌留之際,妄起「往生西方」之念,拋卻儒學家的本分——剛大之氣,至死不衰。

蘇軾一生與謗毀、誣陷和迫害相糾結,在被侮辱與被壓迫的苦難中,自尋種種紓解的方法,像搜尋治病的藥方一樣勤勉。莊子的齊物哲學給他的影響很大;佛學,特別是禪門的了悟,自喻為得常啖食的豬肉,對他也很受用;不論如何困苦,他都熱愛生命,所以對於服食求神仙的玄說,也常寄以幻想;最後發現自己總是一個生於大地上的凡人,所以於歌詠愛情、友誼、佳肴、美酒,欣賞書畫藝術之餘,更以最大的熱忱,尚友陶潛,要以回歸自然,做他最後的歸宿。

「人間何處不巉岩」,人生本就充滿痛苦。蘇軾文字中,充滿種種超脫的譬喻,都是他紓解心理壓迫的良藥,因此使他成為煩惱時代里勇氣和樂觀的代表,使不幸的人學習他的豁達,度過心靈的黑暗時期;使幸福的人,對在苦難中奮鬥的人,生出同情與敬佩。

蘇軾是一個力求精神自由,富有性情的人,所以喜歡和朋友作毫無遮攔的諧謔,恣意說笑,但卻絕對容忍不了庸俗,特別厭憎虛偽的做作。他是一個求痛快的人,假使不能怒罵,他就用「嘲諷」來發泄這種情緒。充滿機智的嘲諷使旁人稱快,卻也使受者刻骨仇恨。然而,一千年來,同情他的多數人,從那些諷喻中,領略他的熱情,欣賞他的正直。

每個時代,每一個人,都能從他這面大鏡子里,發現自己懷有與他同樣的感情,同樣的理解,同樣的詩情畫意,只是我們說不出那些天生的好言語來。所以,他的若干詩句,文章中許多片語,流傳在千年眾口中,成了婦孺皆知、人人引用的俗諺或成語。

蘇軾說話,喜歡用譬喻,甚至一篇文章開頭,接連用七八個譬喻來幫助說明一個事實,使物我之間,物物之間,發生無窮的聯繫,產生無窮的想像。蘇軾的文字,自言「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所以能隨物賦形,從心所欲,說一件事,理直氣壯,描寫一個物,維妙維肖,用最簡單最少的字眼,表達人間萬象。

蘇軾筆下,元氣淋漓,不但波瀾壯闊,而且瞬息萬變,令人目不暇接,時而把人帶到永恆的邊緣,驀地又回到平凡的人世。所以千年來的讀者,驚呼:「東坡,其仙乎!」

古來詩人,被稱為仙者,只有李白和蘇軾二人。自賀知章稱太白為「謫仙」後,「詩仙」幾乎成了他的專銜,婦孺皆知。第二個被稱仙的詩人,只有蘇軾,曰「坡仙」,因他曾夢仇池,又曰「仇仙」。

現代學人葉嘉瑩分析這兩大詩仙的不同,以為李白是「仙而人者」,以其恣縱不羈的天才,生此庸懦鄙俗的人間,不為世容,原是命定的悲劇;東坡則是「人而仙者」,所以他和我們一樣有做人的煩惱和痛苦,不過他有幾分飄忽的仙氣,得從超越凡俗的曠觀中,獲得解脫。

所以我們總覺得李白天馬行空,如在天上;而東坡永遠和我們一起生活在這大地上,同其悲歡,同其好惡,像個親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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