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歸 七 逝世

六月十五日,蘇軾坐船循運河航赴常州。這幾日,體氣已稍恢複,蘇頌的外孫李敒從河岸看到他,頭戴小冠,身披一件半臂(背心),坐在船艙里。運河兩岸擠滿了當地老百姓,希望一瞻這位大名士的風采,蘇軾顧謂坐客道:「莫看殺軾否!」

船到奔牛埭,錢世雄等在那裡迎接。蘇軾獨自卧在榻上,慢慢坐起身來,對世雄道:

「萬里生還,不料要以後事托你了。只是我與子由,自從貶往海南,就不得再見一面。倘若從此永訣,此痛難堪,其餘都無所謂。」

停了好一陣子,舒過一口氣來後,續道:

「我前在海外,寫得《易》《書》《論語》三部書稿,今天想要全部託付給你,希望不要拿給別人看。三十年後,會有知者。」

語畢,取出一隻篋子,要打開來,卻找不到鑰匙。錢世雄說:「某現今才得機會隨侍先生,不會馬上就要談到這個。」

船到常州,蘇軾等就直接遷入顧塘橋的孫宅住了。

蘇軾遂於這個月內,上表請老(退休),朝廷准以本官致仕。此時,參寥已經回到西湖智果院,派專人前來問安。蘇軾作答書中提到請求致仕的原因,如言:

某病甚,幾不相見,兩日乃微有生意。

書中旨意,一一領,但不能多書歷答也。

見知識中病甚垂死,因致仕而得活者,俗情不免效之,其他不恤也。

錢世雄每天都來,來則陪他在病榻邊聊天,聽他慨然追論往事,談談以往的人物,或則檢出嶺外幾年間的詩文稿來給他看。蘇軾說得高興,時發一笑,世雄覺得他笑時「眉宇間秀爽之氣,照映坐人」 。

七月盛暑,當地久旱不雨,蘇軾命家人檢出一幅黃筌畫的龍,掛在中堂,他每夜親自上香禱雨。這是他做州郡官時的習慣,現雖致仕家居,且在病中,亦不改關心大眾生活的誠心。蘇家舊藏的一些畫件,多年未加整理,也趁此夏日,叫人拿出來,在陽光里晾曝,自己也還能出來略略檢點。

親友們任何饋贈,蘇軾一概不收,只有錢世雄送的「和飲子」與「蒸作」(飲料與點心),都欣然接受了,但作謝片說:「切望止此而已。」

世雄如有一天未來,則派人去催請。來了,就以談笑為樂。七月十二那天,精神更好一點,有起床來寫寫字的興趣,就為世雄寫了一幅惠州所作的《江月五首》。第二天,又為在惠州時寄世雄的《小字桂酒頌》寫了題跋。

自從初五日起,至十三日這一周間,蘇軾病況日見輕減,精神恢複不少;但至十四日病情忽然轉劇,夜發高燒;十五日熱毒大作,停服一切藥物,只以參苓湯代茶。《與錢濟明書》云:

某一夜發熱,不可言。齒間出血如蚯蚓者無數,迨曉乃止,困憊之甚。

細察疾狀,專是熱毒,根源不淺,當專用清涼葯,已令用人蔘、茯苓、麥門冬三味煮濃汁,渴即少啜之,余葯皆罷也。

庄生聞在宥天下,未聞治天下也。三物可謂在宥矣。如此而不愈,則天也,非吾過矣。

國人論醫療,有「不葯為中醫」之說。蘇軾所用方法,就是停止服食「治」病的藥物,只飲參苓湯——人蔘主安精神,定魂魄,開心益智;茯苓安神;麥門冬疏導心腹結氣,暖胃——意在培養元氣,以身體自己的抵抗力來「卻」病。

病象顯示,蘇軾患的是痢疾,用這個「不葯為中醫」的辦法來對付細菌性的傳染病——阿米巴痢疾,將歸失散,幾乎是必然的命運。何況這一年來,全在長途跋涉中生活,歷盡嚴寒酷暑、雨露風霜的摧殘,體力本已十分虧損,真州再度中暑,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齒間出血之日,忽又氣逆上沖,日夜只好倚坐床頭,不能平卧。陸元光將自用的一塊懶版送來供蘇軾卧用。懶版即古之「交床」,縱橫三尺,墊在背後,蘇軾覺得舒服多了。

後來他就是靠在這塊懶版上過世的。

錢世雄眼看這病幾已無葯可治,瀕臨絕望的情急中,弄來一服「神葯」勸他服用。蘇軾說:「神藥理貫幽明,未可輕議。」但卻不吃。

陳輔之來候病,兒子們不敢通報。蘇軾聽到了,叫他們趕快追上去請他回來,相與道故。

蘇軾自知不起,十八日把三個兒子都叫到病榻邊來,對他們說道:「吾生無惡,死必不墜(地獄)。」又曰:「至時,慎毋哭泣,讓我坦然化去。」這和蘇格拉底臨命前所說「我要安靜地離開人世,請忍耐、鎮靜」,完全是同樣的口吻。

至二十一日,自覺稍有生氣,命迨、過二子來扶他起床,試行數步。

二十三日,睡醒過來,看到徑山寺長老維琳的名刺,知他冒暑遠來探病,驚嘆久之,備書邀他晚上來對榻卧談:

某卧病五十日,日以增劇,已頹然待盡矣。兩日始微有生意,亦未可必也。

適睡覺,忽見刺字,驚嘆久之。暑毒如此,豈耆年者出山旅次時耶!不審比來眠食何似?某扶行不過數步,亦不能久坐,老師能相對卧談少頃否?晚涼更一訪。憊甚。

二十五日疾革,又手書與維琳道別:

某嶺海萬里不死,而歸宿田裡,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細故爾,無足道者。惟為佛為法為眾生自重。

蘇軾作此書時,雖已自知不起,但他心裡非常平靜,覺得一個人,怎麼樣個死法都無所謂,重要者是活著的時候,究竟是怎麼個活法,此即莊子所說的「善吾生,所以善吾死也」。蘇軾一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且已竭盡一切,善事其生,所以今日,他能坦然寫道:「死生亦細故爾!」

維琳是蘇軾帥杭州時,聘來主持徑山寺的長老,至今已歷十年。蘇軾再貶海南的消息傳到東南時,很多浙僧每日為他祈禱佛祖保佑,無恙早愈,維琳是其中之一。

二十六日,維琳來對蘇軾說偈曰:

扁舟駕蘭陵,目換舊風物。

君家有天人,雌雄維摩詰。

我口答文殊,千里來問疾。

若以偈相答,露柱皆笑出。

蘇軾神志清明,口答一偈:

與君皆丙子,各已三萬日 。

一日一千偈,電往那能詰?

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

平生笑羅什,神咒真浪出。

維琳不懂「神咒」的典故,蘇軾說話似已不甚利落,故索筆書曰:「昔鳩摩羅什病急,出西域神咒三番,令弟子誦以免難,不及事而終,後二日屬纊。」這三十一字,是蘇軾一生中的絕筆。

二十七日,病況更加惡化,上體熱燥,下身寒冷,時有氣息不支的現象。

二十八日,臨危,聽覺先失,然而神明絲毫不亂。維琳在他耳邊大聲道:

「端明勿忘西方。」

「西方不是沒有,但個裡著力不得。」蘇軾回答。錢世雄在旁,也湊近耳畔大聲道:

「至此更須著力。」

蘇軾答曰:「著力即差。」

世雄還要再問:「端明平生學佛,此日如何?」

軾曰:「此語亦不受。」

邁趨前問後事,不答。

蘇軾遂此湛然而逝。時為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

三子——邁、迨、過;六孫——大房的簞(楚老)、符(仲虎),二房的箕、筌、籌(其中一個乳名叫普兒,一個叫淮德),三房當時還只有一子,曰籥,都在寢前送終,承衾痛哭,遵禮盛斂。

明年,改元崇寧,閏六月二十日葬於汝州郟城縣釣台鄉上瑞里嵩陽之峨眉山,即今河南省之郟縣。

蘇家祖塋,原在眉縣老泉山。關山阻隔,路途遙遠,勢已不能歸葬。蘇轍買田臨汝,子孫安居許昌,幾已不作他遷之想。所以生前兄弟計議已定,在郟城縣自有地上辟設一個流寓在外的蘇氏族墓,墓地有山,名曰峨眉,亦是巧合。所以蘇轍迎柩文說:「地雖郟鄏,山曰峨嵋,天實命之,豈人也哉!」

蘇軾繼室同安郡君王氏的靈柩,自始即厝於京師道院,至今已歷九年。此時,邁等先赴郟城營墓,然後回到常州奉喪;蘇轍先期已將亡嫂的靈櫬,自京師遷至墓地附近的精舍等待,然後夫婦合葬於此,也是遵照蘇軾生前的遺意辦理的。

蘇轍遵遺命撰墓志銘。

蘇軾最後的仕歷是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謫後,復朝奉郎、提舉成都玉局觀。墓誌說:「公自元祐以來,未嘗以歲課乞遷,故官止於此。」勛上輕車都尉,封武功縣開國伯,食邑九百戶。

著作有《易傳》九卷、《書傳》十三卷、《論語說》五卷,《東坡集》四十卷、《後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製》十卷、《外製》三卷,《和陶詩》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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