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歸 六 染疾

既至儀真,泊船於東海亭下,蘇軾一家人即以舟為家。

時為五月下旬,江南氣候已經非常炎熱。白晝驕陽當頂,僅賴一片竹製船篷,如何遮擋得住強烈的日晒。入夜,水面上的暑氣蒸發出來,熏蒸鬱悶,挾帶潮濕,比白天還要熱得難耐,所以軾與人書中說:「一家長幼,多因中暑而卧病。」

儀真白沙有一東園,廣約百畝,流水橫於園前,園內有荷池亭台、畫舫堂屋等建置,花樹密茂,水木清華,為公家營建的一大勝處。蘇軾白天就經常去東園逃避舟艙中的酷熱。

六月初一日,在儀真辦西山書院的米芾,得到蘇軾已至的消息,立刻趕到東園來求見。蘇軾喜故人之至,頭戴白㲲小冠,風度飄飄如仙,出來延見。

軾已絕口不談時事,只說些在羅浮曾見赤猿這類「海外奇談」。芾作輓詩所謂「方瞳正碧貌如圭,六月相逢萬里歸。口不談時經噩夢,心已懷蜀俟秋衣」者是。翌日,又與米芾同去西山,到他的西山書院遊覽。芾將自己珍藏的《太宗草聖帖》、晉《謝安帖》兩帙,交給蘇軾,求為作跋。

真州太守傅質邀同程之元設宴為蘇餞行。宴罷,與之元同歸,函招米芾也來參加舟中夜話。之元舉贈紋銀二百兩,說是與之才、之邵兄弟三人所同饋,聊助資斧,蘇軾不受。等他去後,作書寄弟說:「程德孺言弟出銀二百星相借。兄度手下,尚未須如此,已辭之矣。德孺兄弟意極佳,感他!感他!數日熱甚,舟中揮汗寫此。……」

時已進入六月盛暑,酷熱不堪,蘇軾原在儀真置有幾間市屋,備以收租糊口,現在缺錢使用,要想變賣,逗留於此,即是為的這事。

舟中熱不能耐,入夜蒸郁更甚,蘇軾無法成眠,每夜都坐在露天里過,以為「海外久無此熱,殆不能堪。柳子厚所謂意象非中國人也」(《與米元章書》中語)。

蘇軾不但通宵露坐,而且為要解熱,喝了太多的冷飲。像這樣暑熱襲於體外,冷飲侵入體內,加以夜不得眠,形神交瘁,如何能久?六月初三的午夜,他就突然猛瀉起來,一直瀉到天亮,疲憊不堪。喝了一碗黃蓍煮粥,才覺得稍稍好過一些。

米芾約於明日餐聚,同時送來四枚古印,請他鑒賞,蘇軾躺在枕上賞玩甚久,復請稍緩餐敘的日子,待他病癒或於下場雨後舉行最好。

就在這天,忽然瘴毒大作,繼又猛瀉不止。米芾親來望病,蘇軾還在枕上作書與他道:

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但念吾元章邁往凌雲之氣,清雄絕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歲瘴毒耶!

今真見之矣,余無足言者。

這時候,邁、迨二人,已去宜興,身邊仍是只有幼子過在,日夜扶持照看,寸步不離。

自此,胸膈作脹,飲食不進,通夜不能成眠,只好端坐榻上喂蚊子。《與米元章書》:「某食則脹,不食則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飽蚊子耳。不知今夕如何度?……」

次日,午睡方起,聽說米芾冒著大熱天到東園送麥門冬飲子去,心裡很感動,記以一詩:

一枕清風值萬錢,無人肯買北窗眠。

開心暖胃門冬飲,知是東坡手自煎。

這樣折騰了兩天,人便睏乏不堪,病倒在床上了。

這條河水,污濁不流,大太陽整日熏蒸,艙中空氣惡濁,毒熱難當。蘇軾叫船家將船撐過通濟亭,泊於閘門外,希望能稍清快。米芾托寫兩帖題跋,一時無法下筆,而這兩本帖子,米芾寶愛得性命以之。蘇軾怕有失誤,派人先送還與他,附書曰:「某兩日病不能動,口亦不欲言,但困卧耳。承示太宗草聖及謝(安)帖,皆不敢於病中草草題跋,謹且馳納,俟少愈也。河水污濁不流,熏蒸益病。今日當遷過通濟亭泊。雖不當遠去左右,且就活水快風,一洗病滯。稍健,當奉談笑也。」

又這樣過了兩天,病情一點也沒有輕減。蘇軾為書囑弟轍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墓誌)。」

蘇轍接讀此函,哭道:「小子忍銘吾兄!」

過子侍於病榻前,讀米芾所作《寶月觀賦》給他聽,誦聲琅琅。蘇軾聽未及半,從榻上一躍而起,作書與元章說:

兩日來,疾有增無減。雖遷閘外,風氣稍清。但虛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

兒子於何處得《寶月觀賦》,琅然誦之。老夫卧聽之,未半,躍然而起。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若此賦,當過古人,不論今世也。天下豈常如我憒憒耶!公不久當自有大名,不勞我輩說也。

蘇軾得病至此,幾已一周,身體已甚衰弱,但一聽得後輩的好文字,就興奮得要從病床上跳起來,力疾作書讚譽,許以「自有大名,不勞我輩說」。這種精神,無愧為歐陽文忠的門生,得之於歐陽的提挈,加倍還諸再一代的後學。

至六月十一日,病苦略減,勉強可以扶杖而行,心情也就較為開朗。米芾受地方政府推薦,即將計偕晉京,特來辭行。告別時,蘇軾堅欲從床上起來,親自送別於閘屋之下。

十二日從儀真出發,渡江過鎮江,潤州太守王承議來迎,謝未登岸。至京口,外甥柳閎來,念及堂妹小二娘與堂妹婿柳仲遠的先後喪亡,不禁大慟。

小二娘是蘇渙的幼女,與軾、轍是同祖的嫡堂兄妹,嫁潤州柳瑾(子玉)之子仲遠。子玉是蘇軾為杭州簽判時的忘年交,情誼甚厚。

小二娘病逝於紹聖二年四月,其時仲遠在做定州簽判,小二娘亦隨夫在任。蘇軾在惠州,接到仲遠寄來的訃報,已是百日之後,蘇軾為文遙祭,情辭十分凄切。如言:「宮傅(蘇序)之孫,十有六人,契闊死生,四人僅存。」四人者,軾、轍兄弟,留在故鄉的蘇子安和嫁在外省的小二娘,四個親骨肉,現在則又喪失其一,親枝凋零,不勝哀悼,如祭文言:「萬裏海涯,百日訃聞。拊棺何在,夢淚濡茵。」

柳家世居潤州,蘇軾北還至此,仲遠也已故世,夫婦之墓在此。蘇軾堅欲支撐起來,親自帶了外甥柳閎及邁、迨二子,同到墓地弔奠,祭文有曰:「我歸自南,宿草再易。哭墮其目,泉壤咫尺。」——這是最使老人痛苦的家族近親凋落的悲哀,何況他自己又在病中。

歸隱京口的前相蘇頌(子容),已是八二高齡,適於是時逝世。

嘉祐年間,老蘇在京師,與蘇頌交好,兩人認了本家,即所謂「宗盟」是也。蘇軾在朝,熙寧初,從蘇頌於文德殿下,他是三舍人之冠;元祐時期,奉職邇英閣前,頌又為五學士之首,都是同列中的前輩,頗受照拂。所以一聽到蘇頌的訃報,感念曩昔,傷悼萬分。一面命過代自己前往弔唁,一面當作族中長輩之喪一樣,召僧在寺追薦,還要自作功德疏,以表誠敬,但已寫不終篇。

翌日,子容丞相的外孫李敒帶了他的孫子前來謝吊,當時他們看到蘇軾側卧床上,面朝里床,嗚噎涕泣,不能起身。

徽宗朝,改元「建中靖國」,不論曾布之類如何活動恢複紹述,但是韓忠彥尚在,表面上總還是「兩用」的局面。所以蘇軾還至江南,非常引人注目,而大江南北的老百姓,又都以當年期待司馬光的輿情,希望朝廷能夠用他為相。

這種輿情,化為傳言,外間就盛行蘇軾即將入相的傳聞。真州太守傅質最先問起此事,蘇軾誠惶誠恐地答道:

再辱手教,伏審酷熱起居清勝。見諭,某何敢當,徐思之,當不爾,然非足下相期之遠,某安得聞此言,感愧深矣。

體中微不佳,奉答草草。

這還在初起病時。其後,病日益重,而謠言的散布亦日益遠。

章惇已經貶往雷州,他的兒子章援因要安頓家眷,不能隨行,現在方從浙東來到京口。他也聽到了蘇軾即將入相的傳聞,並且知道這位萬里南歸的座師,也在京口,只是內心愧恧,不敢求見。

章惇兩個兒子——章援、章持,都是元祐初蘇軾知貢舉時所錄取的門生。照當時禮俗,門生之於座師,銜一日之恩,便該終生敬禮不衰。無奈蘇、章兩家,政治立場發生歧異,而章援在京,為幫他父親起複,日夕奔走於時相劉摯之門,與摯子劉斯立交往密切,故於師門,似乎早已斷絕往來,至於今日。

章援深信蘇軾在天下人熱切想望之下,朝廷順應輿情,定會拜相。他明白父親過去種種作為,非常恐懼萬一蘇軾入相後,回手報復,如何得了。自己對這座師,敬禮久廢,現在又將以何面貌,前往謁見?再三籌思,還是不敢造次,寫呈了一封七八百字的長函,具錄如次:

某惶恐再拜端明尚書台座:

某伏聞旌旆還自南越,揚舲江海,躡屐嶺嶠,執事者良苦,數歲以來,艱險備至,殆昔人之所未嘗,非天將降大任者,豈易堪此?竊維達人大觀,俯仰陳跡,無復可言。不審即日尊體動止何似?

伏念某離遠門牆,於今九年,一日三月,何可數計?傳聞車馬之音,當歡欣鼓舞,迎勞行色,以致其積年慕戀,引領舉足,崎嶇瞻望之誠。今乃不然,近緣老親重被罪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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