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歸 三 韶州

元符三年(1100)十二月初七,途經蒙里,惠州河源縣令馮祖仁來迎,時方在籍守制,可以陪他同行赴韶。韶州太守狄咸、通判李公寅、曲江縣令陳公密延入行館,設宴款接。

臘八節那天夜裡,蘇軾夢見老朋友蘇堅,手上捧了一具「乳香嬰兒」來給他看。醒來一想,從前赴惠州時,曾在九江與伯固邂逅,先亦有夢,這次夢見的乳香嬰兒,是「南華賜物」,莫非與伯固又將於南華相會嗎?

次日,果得蘇堅來書,說在南華寺等他,已經好幾天了。心靈真有感應,所以形之於夢,蘇軾為之感嘆不已,先寄一詩:

扁舟震澤定何時,滿眼廬山覺又非。

春草池塘惠連夢,上林鴻雁子卿歸。

水香知是曹溪口,眼凈同看古佛衣。

不向南華結香火,此生何處是真依。

抵韶州後,即與李公寅、馮祖仁同往曹溪,在南華寺里與蘇堅、南華的住持明辯法師共會於談妙齋中。

與蘇堅邂逅於九江,算來已經七年,這七年的折磨,使蘇軾今日與當時的心情有了顯著的不同。這次寄詩蘇堅,用《維摩經》中「遠塵離垢,得法眼凈」的「法眼」觀察人間,則凡世一切塵垢都沾染不上,人不必為這電光泡影之身而煩惱。

在南華寺里,作《追和沈遼〈贈南華〉詩》,亦是此意。如言:

善哉彼上人 ,了知明鏡台。

歡然不我厭,肯致遠公杯。

莞爾無心雲,胡為出岫來。

一堂安寂滅,卒歲扃蒼苔。

人生本來充滿痛苦,但能我本無心,則所有人世的痛苦,皆如身上浮塵,毿毿自落。此意得自六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韶州這三位地方當局,惟李公寅是蘇軾舊識。

公寅,字亮工,是畫家李公麟的胞弟。李家三個兄弟(伯時、元中和亮工),人稱「龍眠三李」。公麟以畫名,亮工則以文詞見重於人。

蘇軾做開封府推官的時候,李父為赤縣令,甚好道術和煉丹,常與蘇軾談論內外丹事,甚至把絕對秘不示人的寶貝——自己煉成的丹藥也拿給蘇軾來看。這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如今李父固然早已下世,而眼前這個少子也有白髮了,所以《次韻韶倅李通直二首》中,有「曾陪令尹蒼髯古,又見郎君白髮新」 的話。

公寅盛稱他的家鄉——龍舒(安徽舒城)風土之美,蘇軾一度被他說動,所以與人書中,有這麼一段話:「住計龍舒為多。……聞(龍舒)有一官莊可買,已託人問之。若遂,則一生足食杜門矣。」

曲江縣令陳公密邀宴於其自宅,出侍兒素娘歌《紫玉簫曲》侑酒,老人醉眼看花,為賦《鷓鴣天》詞:

笑捻紅牙嚲翠翹,揚州十里最妖嬈。夜來綺席親曾見,撮得精神滴滴嬌。

嬌後眼,舞時腰,劉郎幾度欲魂銷。明朝酒醒知何處,腸斷雲間紫玉簫。

據舊註:蘇軾寫此詞時,寫畢前闋最後一個「嬌」字,誤筆在「嬌」字下點了兩點,應該抹去。但他略一考慮,便將錯就錯,下接後闋首句為「嬌後眼」,天衣無縫。這份捷才,蘇軾至老不衰。

蘇軾雖然經過這麼長時期身心雙重的摧殘,他的健康情況,除出在惠州曾為痔疾所苦外,一直保養得很好。在海南采服倒黏子花(海漆),久患的腸疾,似已痊癒很久了。

在廣州,致書李之儀說:「某年六十五矣,體力毛髮正與年相稱,或得復與公相見,亦未可知也。……端叔亦老矣,迨言:『鬚髮已皓然,然顏極丹且渥。』仆亦正如此。」可見一切都還正常。

但是,這次行旅,卻大大損害了他的健康。自六月渡海,至今歲暮,已經整整半年,皆在船唇馬背上度過,身經暑熱的蒸郁,途程中不免辛苦,加以一路來酒食酬酢不絕,吃了太多油膩食物,消化不良。積此幾個因素,所以從韶州到南雄這段路上,他就害起瀉痢病來。到底已是六五老翁,自言「到韶累日,疲於人事」。何況這河魚之疾,又是很傷元氣的毛病,體力驟感不支。時已急景凋年,不便行旅,只得留在南雄度歲,順便調養。

明年,朝廷以元祐、紹聖均有偏失,欲以大公至正,消釋朋黨,折兩用中,所以改元為「建中靖國」。建中靖國之元年正月初四,蘇軾一家即又匆匆離開南雄,改從陸行,度大庾嶺北歸。

將至嶺下,肩輿的竹杠折斷了,蘇軾向附近龍光寺的和尚討兩支竹竿做轎杠。當時,州郡正在延請南華的首座珪法師來做此山長老,但尚未到。寺僧送來兩竿巨竹,並且邀請蘇軾來寺共飯。

蘇軾就寫了一個偈子留與珪師,要做將來《珪釀語錄》中的第一問:

斫得龍光竹兩竿,持歸嶺北萬人看。

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西江十八灘。

蘇軾深知這西江十八灘之險,來時曾為改名「惶恐灘」者即是此處。此是旅程中最險之處,蘇軾仍須經由此江轉往皖浙,心懷忐忑,所以希望於竹中帶去那一滴曹溪水,能在西江十八灘上,化起一片大水,讓他們安然渡過。

到大庾嶺上一家村店中小憩,有一老翁出來問從仆道:

「官是誰?」

「蘇尚書。」

「是蘇子瞻嗎?」

「是的。」

老翁上前向蘇軾打個揖道:「我聽說有人千方百計地陷害您,而今北歸了,真是天佑善人。」

蘇軾笑而謝之,題詩店壁曰: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

這首詩的下聯,看是蘇軾自幸之辭,實不盡然。嶺南七年,他以無比的勇氣與忍耐,堂堂闖過生死之關。蘇軾今能肯定自己斗贏了這場人生的逆境。

華南地熱,時方早春,而嶺上梅花卻都已結子了。蘇軾作《贈嶺上梅》詩,豪氣依然不減當年:

梅花開盡百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

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

初五日,上了嶺巔,重遊山崖缺口處的龍泉寺。七年前南遷之初,過嶺時題詩此寺鐘上,如今手自重摩,無限感慨。

如今時局大變,自韓忠彥、曾布二相得政後,元祐舊人,很多重被徵召,即使不用於中樞,也能出為州郡的首長;只有蘇氏兄弟,聲望崇隆,但到目前為止,卻仍僅領宮祠的閑祿;所以士大夫們以為二蘇不會長此閑廢,再度出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如蘇軾在英州會晤鄭俠,鄭贈詩便以霖雨蒼生的傳說來期望蘇軾,嚇得他連忙辯白:「孤雲倦鳥空來往,自要閑飛不作霖。」

如黃庭堅本在黔州,後移戎州,徽宗立,起複為監鄂州稅。他蒙赦當時有詩十首,其一即曰:「陽城論事蓋當世,陸贄草詔傾諸公。翰林若要真學士,喚取儋州禿鬢翁。」 也認為變革後的新政府,不該閑過這樣一個人物。這幾乎是士林公論。

朝廷中也不是沒有人作此建議。如張廷堅(才叔)為諫官,也曾疏請召用蘇軾、蘇轍。不料徽宗的觀念里,中了元祐時代流行誣詞的毒,認為蘇軾是元祐黨爭中一派的領導,懷疑廷堅此請,系受了朋黨中人的利用,所以詰責道:「你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作此建議?」因此,累貶通判陳州。

其實,蘇軾自己在大庾嶺上,《次龍泉鐘上前韻詩》說:「……下嶺獨徐行,艱險未敢忘。遙知叔孫子,已致魯諸生。」漢朝叔孫通奉命制朝儀,盡征魯國諸生三十餘人,其中只有兩人不肯應召。蘇軾這一生中,又受夠了政治迫害,今已老矣,寧願做個被叔孫通罵為不知時變的鄙儒,只望能夠從此平平安安,獨自走他輕鬆的下坡路,再也不敢重作馮婦了。

又有《過嶺二首》,實是蘇軾的人生這部大書中,南遷一章的結論。自言平生從不曾為安危禍福作過退步的計算。禍到臨頭,他自己一個人挺,不怨天,不尤人。

韓愈謫放潮州,但是潮州人為他立廟崇祀至今,所以禍患並不一定非福。現在有個成都玉局觀提舉的名義,希望能有一天乘興,出劍關去,作一次玉局之游,他也就非常滿足了。

嶺南嶺北,往返七年,實在是非常不堪的行役。但是蘇軾今日回想,遷謫海外不過是一場噩夢;如夢一樣去了,像喝醉了酒,朦朦朧朧地又回來了,濯足興波,征衣霧濕,即使驚起一群山雞,也不過使半岩花雨,紛紛自落而已。詩曰:

暫著南冠不到頭,卻隨北雁與歸休。

平生不作兔三窟,今古何殊貉一丘。

當日無人送臨賀,至今有廟祀潮州。

劍關西望七千里,乘興真為玉局游。

七年來往我何堪,又試曹溪一勺甘。

夢裡似曾遷海外,醉中不覺到江南。

波生濯足鳴空澗,霧繞征衣滴翠嵐。

誰遣山雞忽驚起,半岩花雨落毿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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