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外東坡 七 別海南

元符二年,歲又將盡,蘇軾無聊益甚,夜間做了一個夢。夢中登惠州之合江樓,月色如水,韓魏公(琦)跨鶴來,對他說:「奉命管領天上重要曹事,故來相報,你不久就可以回中原去了。」

醒來想想,意氣用事的皇帝春秋正盛,堅持「獨元祐臣僚不赦」的權臣依然在位,實在不能相信會有這種奇蹟發生,然而心裡又不願不信。

某日清晨,他對蘇過道:「我曾告訴過你,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胸中感覺有一種將還中州的氣象。」說畢,洗硯,索紙筆,焚香端坐,續言道:「我寫平生所作八賦卜之,果如吾言,當不脫漏一字。」

寫畢,自讀一過,大喜道:「吾歸無疑矣!」

果然,一跨出新年,大局發生劇變,奇蹟出現了。

元符三年(1100)庚辰正月初九,哲宗皇帝崩逝,年只二十五歲。上年九月,劉妃生子茂,遂得正位中宮,被立為後。但這皇子生後兩三月間即告夭觴。越年,帝崩。

皇太后向氏對宰臣哭道:「國家不幸,大行皇帝無嗣,事須先定。」

「論禮與法,當立母弟簡王似。」章惇抗聲道。

「老身無子,諸王都是神宗的庶子,莫難如此分別。」

「論長,則申王佖當立。」章惇再說。

「申王眼睛有毛病,依次應立端王佶。」太后說。

「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

章惇言猶未畢,曾布叱道:「章惇未曾與臣商議。如皇太后聖諭,甚為得當。」

蔡卞、許將跟著說:「合依聖旨。」

太后又曰:「先帝嘗言端王有福壽,且仁孝。」

章惇默不作聲。於是論定,即召端王入宮,即位於柩前。群臣請向太后權同處分軍國事,太后以帝已年長辭,帝拜泣堅請,太后才答應。端王,哲宗之弟,神宗第十一子,是即徽宗。

二月底、三月初,海南始得皇帝崩逝的消息,蘇軾遵製成服,因是罪官,不敢作輓詞。

吳復古在廣州,聽到朝廷敘復元祐臣僚,蘇氏兄弟有內遷的消息,又聽到司馬溫公贈太尉,曾布將為右相等等馬路新聞,他非常興奮,即刻再度過海,來報這個喜訊。

宦海升沉,人間富貴,在一個飽經憂患的人看來,毫無真實的意義。只是那些為了鞏固權位、無所不為的人,今將安往?蘇軾不禁產生一股憐憫之情,作《次韻子由贈吳子野先生二絕句》之一,即云:

江令蒼苔圍故宅,謝家語燕集華堂。

先生笑說江南事,只有青山繞建康。

蘇軾的希望非常卑微,只望能回到惠州白鶴峰去住,於願已足。他作《和陶始經曲阿》詩:「北郊有大賚,南冠解囚拘。眷言羅浮下,白鶴返故廬。」

秦觀自橫州謫徙雷州,至本年三四月間始到,開始和老師通問。這時候,他先得到蘇軾內遷廉州的消息,立即專差送信來報告。蘇軾答書略云:

前所聞,果的否?若信然,得文字後,亦須得半月乃行。自此徑乘蜑船至徐聞出路,不知猶及一見否?……

文潛、無咎(張耒、晁補之)得消耗否?魯直雲宣義監鄂酒。廉州若得安居,取小子(蘇過)一房來,終焉可也。生如暫寓,亦何所擇。果行,沖冒慎重。

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封章惇為申國公,以韓忠彥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李清臣為門下侍郎,黃履尚書右丞,蔣之奇同知樞密院事。一面則詔求直言,登進鄒浩、陳瓘、任伯雨、龔夬、張廷堅、陳祐為台諫官。其次是決定敘復元祐臣僚:范純仁、劉奉世、呂希純、吳安詩、韓川等,並任分司;呂希哲希績兄弟、呂陶等並給宮觀;蘇軾徙廉州,蘇轍徙岳州,劉安世徙衡州;王古、楊畏、晁補之、張耒等並與知州;黃庭堅、賈易等並與監當官的差遣。秦觀奉命放還,準備徑還衡州,所以蘇軾給他信中有「果行,沖冒慎重」的叮嚀,不幸他後來竟以跋涉長途,中暑死於道路。

章惇雖仍在位,但已喪失了權勢,如他的內應劉後,雖仍被尊為元符皇后,但已毫無作用,而內侍郝隨、劉友端等皆被逐出宮外。

徽宗初即位,確也銳意圖治,虛心納諫,延用忠鯁之士,史家認為頗有一點慶曆之治的氣象,想不到後來卻壞在曾布、蔡京手上。

元符三年(1100)四月丁巳(二十一日)詔范純仁等復宮觀,蘇軾等徙內郡。五月,告下儋州,蘇軾以瓊州別駕、廉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軾進上謝表,有驚魂復甦、喜出望外之意。如言:

使命遠臨,初聞喪膽。詔詞溫厚,亟返驚魂。拜望闕庭,喜溢顏面。否極泰遇,雖物理之常然;昔棄今收,豈罪余之敢望。……

蘇轍告授濠州團練副使、岳州居住,即自湞陽峽上溯韶州,度嶺,由章貢出九江而赴武昌。蘇軾赴廉,兄弟二人,不得越境相會。本來可能是一個最後見面的機會,格於法令,終未能得。

消息傳布,鄰里來集,向他道賀。經營海舶的許珏首願載他們從石排渡海。蘇軾預算二十五六日間方可登船,沿海岸行一日至石排,渡海亦須一日,但要候風色順利,才能過渡。蘇軾致函秦觀,約在徐聞相見,同時托徐聞縣令吳君為雇夫役二十人在遞角場相候,搬取行李。

蘇軾將向姜唐佐借的《煙蘿子》《吳志》《會要》等書,作書附還,鄭嘉會船運所借諸書,因為他已去官,所以只好海運寄與蘇邁,要他訪查鄭某現在的下落,妥慎歸納。

謫居海南三年,飲鹹食腥,陵暴颶霧,蘇軾認為如今幸得生還,皆叨山川之神的保佑,所以作《峻靈王廟碑》,西向而辭。

范祖禹歿於化州貶所,其子請求歸葬,朝廷未許。蘇軾對於這個平生知己流落異鄉的殯宮,念念不忘,一再函唁他的兒子,一再痛悼。此次赴廉,又不敢違法越境往吊,最為遺憾。與其子沖(元長)書言:

海外粗聞近事,南來諸人,恐有北轅之漸。而吾友翰林公,獨隔幽顯,言之痛裂忘生。矧昆仲純篤之性,感慟摧割,如何可言。奈何,奈何!……惟昆仲深自愛,得歸,亦勿亟遽,俟秋稍涼而行為佳。

其深欲一見左右,赴合浦,不惜數舍之迂,但再三思慮,不敢耳。……熱甚,萬萬節哀自重。謹啟。

六月,將離昌化,向符、黎諸家辭行。見到黎民表時,為他寫了一首別詩: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軾居與黎家甚近,所以黎民表曾說:「東坡幾乎沒有一天不來我家,向我討取園栽的蔬菜。」此來辭行,民表置酒款待,蘇軾於詩後綴以跋語曰:

「新釀甚佳,求一具理。臨行寫此,以折菜錢。」

許珏船出航未歸,蘇軾不及等待,決定仍由瓊山出海。當離昌化時,當地土著朋友,皆有饋遺,一概謝辭不受。十數父老攜帶酒饌,沿途送別,執手涕泣言道:

「此回與內翰相別後,不知甚時再得相見。」

蘇軾與過及吳復古同行,先抵澄邁。所畜一條土狗名曰「烏嘴」者,非常勇猛,途經長橋,它泅水過河,路人驚喜聚觀。過趙夢得家,宿澄邁驛,題通潮閣詩二首。稍後,有人見該地望海亭柱間,有擘窠大字一聯:「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即是詩中之語。

赴瓊山,學生薑唐佐來見,約與同餐,又再親訪其家。《冷齋夜話》的作者釋惠洪後來往游海南,特訪姜唐佐,唐佐不在,只見到他的老母。她笑迎這位遠來的和尚,請他吃檳榔。惠洪問:「老夫人也曾見過蘇公嗎?」老夫人說:「認識。這位老先生真好吟詩,嘗策杖而來,自己坐到西邊那張木凳上,問道:『秀才哪裡去了?』我說:『到村裡去,還未回來。』座邊恰有一張包燈心紙,老先生就用手撕開,寫滿了字,交給我說:『秀才回來,給他看。』這張紙,現在還在。」惠洪要來看,醉墨欹斜,寫的是「張睢陽生猶罵賊,嚼齒空齦;顏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 。

六月二十日登舟,是夜渡海。

蘇軾將三年間,這一番海上來去的感慨,寫成一詩: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此詩寄意,平和深遠,意為不論怎樣的狂風暴雨,總有還晴的時候,雲散了,月亮也就重現光明,天和海,本身就是清澄不含渣滓的。雖然在南荒瀕臨死境,但不如此,也就失此海外奇游的機會。

二十一日登遞角場,作《伏波廟祀事碑銘》。徐聞縣令代雇的夫役已在岸邊等候,蘇軾很順利地到了徐聞,與秦觀和觀的好友海康令歐陽元老相會。

范沖在雷州等了很久,不及相見,趕回化州去辦理扶櫬還籍的大事,留書重申為其父撰傳之請;但是,范沖實在糊塗,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