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外東坡 五 家人朋友

蘇軾南遷,遠竄惠州,後又渡海而去「非人所居」的昌化,都由稚子蘇過隨侍。朝雲逝世後,老人生理晝夜寒暑一切生活上的需要和雜務,都由蘇過一人擔承,從不嫌煩嫌難,這已非常難得。他還要常常陪著老父出遊,游必有詩,則過也必有和作,意在取娛老人。所以軾作《和陶游斜川》詩中,曾經非常得意地說道:「過子詩似翁,我唱而輒酬。未知陶彭澤,頗有此樂否?」

紹聖五年(1098)戊寅歲的上元,軍使張中約了蘇過到他家去度節,老人獨自看家,靜觀蜥蠍盤在月照的窗上,風吹幃幔,似能聽到蟲子被震動落地的聲音。靠在床上,不覺睡去,夢見了故世已經五年的亡妻同安君。醒後,凄然有感,作詩曰:「……燈花結盡吾猶夢,香篆消時汝欲歸。搔首凄涼十年事,傳柑歸遺滿朝衣。」

至元符三年(1100)庚辰的上元節,記起前年此日,獨自看家,夢見王夫人的事,不覺一晃又已兩年。想到過子從他南遷之初,還只二十三歲,遂爾拋撇妻兒,跟到南荒來,一切家務雜事,靠他一個人操作,這且不說,年輕夫婦如此茫茫無期的隔絕,蘇軾雖喜子媳篤孝,卻不能沒有愧歉。於是作《追和戊寅歲上元》詩,綴以自跋曰:

戊寅上元,余寓儋耳,過子夜出,余獨守舍,作違字韻詩。今庚辰上元,已再期矣。家在惠州白鶴峰下,過子不眷婦子,從余來此。其婦亦篤孝。悵然感之,故和前篇,有石建、姜龐之句。又復悼懷同安君,末章故復有牛衣之句,悲君亡而喜餘存也。書以示過,看余面,勿復感懷。

破家,本是政治流竄必有的副產品,而忠與孝,皆是人被陷入悲劇才能彰著的性行,俗語所謂「家貧出孝子,板蕩識忠臣」者,即是此意。但是,蘇過也非無所得,《宋史》說:「其叔(轍)每稱過孝,以訓宗族。且言:『吾兄遠居海上,惟成就此兒能文。』」只是叔黨(過字)「丁年而往,二毛而歸」,所付的代價,委實浩大。

蘇轍家生了第四個孫子斗老,這是難得的一個喜訊。蘇軾高興得連忙寫首詩去賀他。詩中有「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句,成為中國人千年來口頭常說的俗諺。又說「不須富文章,端解耗楮竹」,「早謀二頃田,莫待八州督」,則深深表現出他對文學生活的空虛,政治事業的厭惡。

蘇過從海船上接到大哥寄來的書信和酒,報之以詩,從弟蘇遠遂有和作,都粲然可觀。蘇轍寫信來與老哥自相慶幸,軾賦詩寄諸子侄,篇首自況曰:「我似老牛鞭不動,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黃犢走卻來,海闊山高百程送。……」這是任何一個老人生命中最大的快慰。「六子晨耕簞瓢出,眾婦夜績燈火共。……但令文字還照世,糞土腐餘安足夢。」年齡使人從絢爛歸於平淡,蘇軾對子弟們的期望,只是非常樸素的耕讀傳家的統續。

自章惇執政以來,凡是與二蘇較為親近的人,不論其為朋友、賓從或門人,幾乎無一不遭禍殃。在這樣血腥滿地的政治風暴中,為了避嫌遠禍,士大夫朋友們絕對不敢再與二蘇通問訊,甚至從前日夕相從的門生故吏,也斷了音息。流人的孤立和寂寞,都是無可逃避的命運。

《致侄孫元老書》,自述海外生活情況曰:

……老人住海外如昨,但近年多病瘦瘁,不復如往日,不知余年復得相見否?循、惠不得書久矣。旅況牢落,不言可知。又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又泉、廣海舶不至,藥物醬酢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

《與程全父(天侔)書》說他生活的寂寞曰:

……流轉海外,如逃空谷。既無與晤語者,又書籍舉無有。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策(冊)。常置左右,目為二友。……某與小兒亦粗遣,困窮日甚,親友皆疏絕矣。公獨收恤如舊,此古人所難也。

蘇軾渡海後,親如蘇門四學士的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或其本人也在禍害播遷之中,或則驚惶於政治迫害的刀鋒邊緣,所以都無法與這位流亡中的老師通音問。老人非常懷念他們,《和陶擬古》詩曰:「主人枕書卧,夢我平生友。忽聞剝啄聲,驚散一杯酒。」周彥質介紹一個叫鄭清叟的士人從惠州渡海來見蘇軾,復書云:「李公弼承許遠訪,何幸如之。海州窮獨,見人即喜,況君佳士乎!」老人情懷孤獨,「見人即喜」四字,披瀝無餘了。

也有風義卓犖、不避艱危的朋友,決心渡海來訪。如詩僧參寥要來,被蘇軾發書勸止,而他本人隨亦遭難,未能成行。

眉州同鄉楊濟甫要叫他兒子楊明代他來看望蘇軾,軾與書云:「某與尊公濟甫半生闊別,彼此鬢須雪白,而相見無期,言之凄斷。尊公乃令閣下萬里遠來海外訪其生死。此乃古人難事,聞之感嘆不已。」 再三勸阻。

妻舅王箴(元直)認為蘇軾得意時,大家都去看他,現在落入難中,如何可以不去。所以奮不顧身,從眉山浮江而下,要來儋州。行至中途,聽到蘇軾內遷的喜訊而止。

杜輿決心賣掉家裡一切,要帶妻兒到海南來與蘇軾作伴,也因蘇軾內遷而未實現。

而第一個跨海來訪者,則是四海為家的吳復古。

這位子野先生,是蘇軾的道友。上年春日,他們還在惠州同游豐湖逍遙堂,玩到日將落時,興猶未盡,再往西山叩羅浮道院,到得那裡,時已二鼓,兩人便同宿西堂,對床夜話。及今追想,為時不過年余,卻已遙遠得似是隔世之事。蓋因人經酷虐的變亂,遂覺以前種種,一時皆已死去。如今面對故人,追想去年今日的歡笑,都成了夢影:

往歲追歡地,寒窗夢不成。

笑談驚半夜,風雨暗長檠。

雞唱山椒曉,鐘鳴霜外聲。

只今那復見,彷彿似三生。

蘇軾謫黃州時,曾為東坡雪堂寓客的巢谷(原名穀,後改谷),自從黃州一別,就回故鄉眉山去了。二蘇重入政壇,官高爵顯,巢谷從不問訊。十年後,大蘇流竄海南,小蘇貶謫龍川,年逾七旬的巢谷,卻發奮要從眉山徒步萬里,分訪蘇氏兄弟。別人以為他不過說說瘋話而已,哪知巢谷是認真的。元符二年正月,他竟徒步來到梅州。

蘇軾接到巢谷從梅州寄來的信,長嘆道:「此非今世之人所能,是古人才有的行誼!」

執手相見,不禁對泣。巢谷年紀那麼老了,瘦瘠多病,但他還執意要過海去見蘇軾。蘇轍勸他道:

「你的意思是好,然而從此地到儋州,有數千里路,還要渡海,不是老年人可以做的事。」

「我自知還不會馬上就死,公不必留我。」谷答。

蘇轍勸阻再三,不聽;看他囊中,所剩已無多錢。蘇轍也正在鬧窮,勉強湊了一點給他,他就動身了。

巢谷坐船行至新會,所帶的行裝卻被一個「蠻隸」竊逃了。後來聽到這個傢伙已在新州被捕,巢谷趕去,想要追回失物。舟車勞頓,心裡又急,不幸就在新州旅次病死。當地無一親友,由官方草草收殮。

直至元符三年(1100)八月,蘇軾自廉移永,才知道巢谷途中病亡的事故。朋友之義,死生之痛,不禁大慟。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巢蒙在眉州,立即寫信託楊濟甫給他路費,叫他到新州來迎喪歸葬,預備等他到了永州,再資助他扶櫬回鄉。

巢蒙未到前,旅殯需人照管,蘇軾又致函提舉廣東常平的孫鼛(叔靜)云:

……聞某謫海南,徒步萬里,來相勞問,至新州病亡。官為藁殯,錄其遺物於官庫。元修有子蒙在里中,某已使人呼蒙來迎喪,頗助其路費,仍約過永而南,當更資之,但未到耳。旅殯無人照管,或毀壞暴露,願公憫其不幸,因巡檢至其所,特為一言於彼守令,得稍修治其殯,常戒主者保護之,以須其子之至,則恩及存亡耳。死罪,死罪。

蘇軾居昌化,雖甚孤寂,幸在生性隨和,經過相當時間後,和土著中幾個讀書的老者交上了朋友,如黎子云兄弟、符林、吳翁等均是。他們也常聚飲,詩言:「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客逢佳節,也還有人來邀他出門去散散步,如元符二年的正月十五之夜,月色澄明,有幾個老書生就來邀他一起出去步月,一直玩到三更天才回來。本集有「上元夜遊」一則記事,比諸黃州所作《承天寺夜遊》那篇小品,毫無遜色。記曰:

己卯上元,余在儋州,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西城,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昌化不比黃州、惠州,黃州還有江邊可玩,惠州還有豐湖可去。在昌化,他只能逗逗路邊玩耍的兒童;獨自站在溪邊三叉路口,看看路上的行人;已經半個月沒有醉飽過,想到明天,人家要祭灶了,也許會有人送點祭余的剩菜來……作《縱筆》三首: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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