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外東坡 四 讀書著作

海南「百物皆無」的生活環境,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而精神食糧——書物的匱乏,對一個讀書人所造成的威脅,像失落靈魂一樣的痛苦,就不是平常人所能想像的了。

蘇軾當日倉皇渡海,當然不會攜帶書物,住定以後,就為無書可讀而非常煩惱。第一次由張中陪同往訪黎子云時,見到他家有《柳宗元集》數冊,正如久渴之人得見一甌清泉那樣急切,立即借了回來,終日玩誦。曾季狸說:「前人論詩,初不知有韋蘇州、柳子厚。……至東坡而後發此秘。」許彥周說:「東坡在海外,盛稱柳柳州詩。黎子云家有柳文,日久玩味,雖東坡觀書亦須著意研窮,方見用心處耶!」 正因沒有他書分散注意,終日玩誦,得與作者神會,始生歡喜。故陸遊說:「東坡在嶺海間,最喜讀柳子厚、陶淵明二集,謂之南遷二友。」 其故在此。

後得在惠州服官的老朋友鄭嘉會(靖老)來書,說有書千餘卷,將托舶運裝到海南來借他,蘇軾原本有意用著述來排遣憂患,因為沒有參考書,就什麼也不能作,正如陶淵明《贈羊長史》詩所說:「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所以就和此詩,以謝鄭君。

…………

結髮事文史,俯仰六十逾。

老馬不耐放,長鳴思服輿。

故知根塵在,未免病葯俱。

…………

鄭嘉會借書,先後兩次,都是托由廣州道士何德順經手船寄的。船本不多,書又笨重,所以寄運甚費時日,真是無可奈何之事。

蘇軾沒處可跑,常往黎子云家去玩。一日碰到天下大雨,借了一頂斗笠,一雙木屐,穿戴起來回去。後來有人畫了一幅「東坡笠屐圖」,他自己作贊曰:「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 就是用柳宗元的句法。

海南人慣以椰子殼作冠,從蘇軾父子看來,卻很新鮮,父子二人都作了《椰子冠》詩。然而蘇軾不能忘情於元祐前期,他所創製的筒高檐短帽,士大夫爭相仿製的「子瞻樣」,慨然曰:「更著短檐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

詩人心靈中,充盈著許多熱烈的感情,被現實生活激發起來的思想和感覺,血液裡面膨脹的慾望和情緒,錯綜變幻,構成詩人一串串的夢。將這些夢,用語言文字編織出來,就是詩。詩中,蘊蓄著詩人真誠的生命。

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是他歸向自然生活的夢,幾乎全部用意象來喚起讀者的情感。詩中表現一波一波的意象,儘是他樸素的夢想。這個夢畫出隱逸生活的情景,使所有困於塵俗的讀者為之神往。

蘇軾是一個流落天涯而又失去自由的人,更是只好以一個夢想來編織他的精神世界,作他無可奈何的歸宿——「以無何有之鄉為家」,則雖身羈海外,亦未嘗不歸,這就是蘇軾今日「以不歸為歸」的哲學。

紹聖五年二月,蘇軾作《和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首揭其由,這是一個「夢」——「歸去來兮,吾方南遷安得歸?……懷西南之歸路,夢良是而覺非。」夢裡確是歸鄉,醒來卻空無其事。他所夢想的歸鄉,不寫舟車之勞:「我歸甚易,匪馳匪奔。俯仰還家,下車闔門。」這個倦於塵勞世患的老人,只能在夢中滿足他歸鄉的慾望。也只有夢還,則不論海南漢北(蜀)距離多麼遙遠,往來都很方便。續曰:

歸去來兮,請終老於斯游。我先人之敝廬,復舍此而焉求?均海南與漢北,挈往來而無憂。……方飢須糧,已濟無舟。忽人牛之皆喪,但喬木與高丘。警六用之無成,自一根之返流。望故家而求息,曷中道之三休。已矣乎!吾生有命歸有時,我初無行亦無留。……

此文寫成後,寄與弟轍,要他同作。這時候,蘇轍方從雷州再遷循州,一時無暇及此,就將它擱下來了。直到軾已故後,蘇轍整理家中舊書,才又撿出這篇遺稿,乃泣而和之。 又據晁說之(以道)說:「建中靖國年間,東坡所和《歸去來兮辭》,方才傳至京師,他的門下賓客中,有好幾個人跟著和作,都自以為『得意』。陶淵明於一日間紛然滿人目前了。」參寥也忽然拿了一篇和作來給晁以道看,約他同賦,以道婉謝曰:

「童子無居住,先生無並行。我與吾師共推東坡一人於淵明間可也。」

參寥領悟,索回和作,納入袈裟袖第中,用杭州土話說道:

「罪過公,悔不先與公話。」

和《歸去來兮辭》後,蘇軾意猶未盡,又把陶的原作拆散,寫成《歸去來集字十首》。

自到海南後,蘇軾對於道家神仙之說,已經遠無初到惠州那時的狂熱;而這晉代田園詩人,卻恍然如在身畔,行起坐卧,似同一室,他和我們一樣,兩隻腳踏在這痛苦的大地上,和我們共同享有從這大地上生出來的悲歡和苦樂。

不過,陶蘇二人經驗不同,天分有別。淵明意主澹逸,詩語「微至」已足;東坡豪邁,故多豁達之辭。所以軾雖和陶,而意境不同;蘇軾學不到淵明的澹逸,但他也自有其恢詭陸奇的達人本色,各有不同的精神面貌。

正如我們眼前有這樣兩個人:一個是三家村中的恂恂宿儒,神閑氣靜,眉目清澄,語言全從平凡的情理出發,令人覺得可親;一是做過大事、經歷風濤的豪士,眉宇軒昂,英氣內斂,辭鋒犀利而坦率,令人覺得豁達。前者是陶潛,後者便是蘇軾。

淵明的人生哲學,寓於「形、影、神」三詩之內,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恬淡主義者,他的生活理想,但求平淡安適。

他認為人有生死,與草木之有榮枯一樣,死亡既是不可避免,則有生之日,便該從容享受酒與感官的快樂。

形是身,影如名,形影不能分離,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既然人有必然要死的命運,形影皆空,所以人生應該聽任「神」之自然,「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不必刻意惜生,徒然陷形神於無助的痛苦之中。

蘇軾則好以浪漫的神秘知覺來體驗人生。他認為大千世界中,一切形象變化,彈指頃事,微不足道。唯有物我心靈間的妙悟,超脫形象之外,始入永恆。

他認為形與影相因而成,隨物而化。形如火上之煙,火盡,煙即消失。人之形體,不但要因時間的摧殘而老衰,甚至一念前後,已失其故,所以不足依託。

影如鏡中之像,鏡子壞了,而影仍不滅,因它「無心但因物」,萬變而不竭。

道家的仙境,釋氏的佛國,都很渺茫。本想跟從陶翁,避到酒鄉去住,無奈醉有醒時,依然難逃人生劫數。

回顧平生,真同兒戲,被人指目毀譽,了無意義,不如弄起一把火來(弄火,佛語),好的壞的一起燒了,從此肩上沒有負擔,「神」就自然超脫。

陶、蘇二人,對人生的基本觀念,歧異在此。

蘇軾初至海南,即將自揚州和陶《飲酒》起至紹聖四年丁丑十二月止,所作和詩一百零九首,檢寄蘇轍,要他作「敘」,意欲單獨別為一集。後在海南,續有和作,至元符三年四月,聞赦命後,寫成最後一首《和陶始經曲阿》詩止,共得一百二十四首,輯成《和陶別集》。

《和陶歸去來兮辭》與《歸去來集字十首》不在前數之內。因為前者不是詩,後者不是和作,只能算是附錄。

蘇過作《志隱》一篇,自跋云:「……遂賦《志隱》一篇,效昔人解嘲、賓戲之類,將以混得喪,忘羈旅。非特以自廣,且以為老人之娛。」全文甚長,姑引片段,聊見一斑:

大塊之間,有生同之。喜怒哀樂,巨細不遺。蟻蜂之君臣,蠻觸之雄雌。以我觀之,物何足疑?彭聃以寒暑為朝暮,蟪蛄以春秋為期頤。孰壽孰夭?孰欣孰悲?

況吾與子,好惡性習,一致同歸。寓此世間,美惡幾希。乃欲誇三晉而陋百粵,棄遠俗而鄙島夷。竊為子不取也。子知魚之安於水也,而魚何擇夫河漢之與江湖;知獸之安於藪也,而獸何擇於雲夢之與孟諸。松柏之後凋,萑葦之易枯,乃物性之自然,豈土地之能殊乎?……

這篇文章之整個風格,特別是氣勢與雄辯這一特色,將它置於《東坡集》中,恐怕誰也無法分辨。尤其全文立意,脫胎於莊子齊物哲學而成其曠達,簡直就是蘇軾人格之再現。難怪老人讀了,不禁大喜道:「吾可以安於島夷矣!」

蘇軾有意跟著自寫一篇《廣志隱》,更深一層來討論窮通得喪之理;但對兒子,卻勸他作《孔子弟子別傳》。兒子還年輕,應該接受儒家的正統思想,求為世用,而不該走老莊這條路子。這也是天下做父親的人,同樣的苦心。

父子二人,在桄榔庵里,以努力寫作排遣孤寂。餘下時間,他又勉勵兒子抄書。那個時代,雕版印刷術雖已出現,但是書籍的流布還不太廣,求書仍不甚易,讀書士子還是習慣於手抄經史,因為抄書不但可以免費得書,還能幫助記誦,練習書法。

到海南後,蘇過先抄了一部《唐書》,再又借了一部《漢書》來抄。蘇軾《與程(儒)秀才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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