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外東坡 三 房屋風波

蘇軾等過嶺諸人的禍患,似乎還未「到此止步」。

繼公開謫責之後,章惇輩「必欲置之死地」的魔掌,就偷偷伸出來了。

紹聖五年二月,章惇、蔡京議派呂升卿、董必察訪嶺南。這升卿是呂惠卿之弟,他家兄弟與蘇氏昆仲有刻骨深仇,一旦落入其手,豈有生理?董必本為荊湖南路常平,在衡州按查孔平仲,連斃三命,更是著名的劊子手。章惇起用呂、董二人按察兩廣,意欲盡殺流人,則已顯而易見。

幸而曾布天良未泯,一日,朝罷獨留,對皇上進言道:

「聞遣升卿輩按問,豈免鍛煉?況升卿兄弟與軾、轍乃切骨仇讎,軾、轍聞其來,豈得不震恐?萬一望風引決(自殺),豈不有傷仁政?升卿凶焰,天下所畏,又濟之以董必,必在湖南按孔平仲殊不當,今仍選為察訪,眾論所不平。」

又左司諫陳次升也於奏事畢,進前言曰:「元祐臣僚,今乃欲殺之耶?」皇上答曰:「並無殺人的意思。」次升才續奏道:「升卿乃惠卿弟,今使指於元祐臣僚遷謫之地,理無全者。」

於是,哲宗對章惇等諭曰:「朕遵祖宗遺志,未嘗殺戮大臣,其釋勿治。」

呂升卿廣南東路察訪之命,遂此罷行,而董必則由東路改使西路。北宋將全國分十五路行政區域,廣南西路轄屬雷、瓊、儋、崖四州。董必使西路,其將為禍軾、轍則已無可避免。

隨後,中書舍人蹇序辰上疏說:「司馬光等從前所為,變亂典刑,改廢法度,訕黷宗廟,睥睨兩宮等罪惡,著於當時的章疏案牘,散在各個有司衙署。今若不加彙輯,日久必難查考。請全部檢討奸臣們的所言所行,選官類編,人為一帙,置之二府,以示天下後世,俾昭大戒。」於是,就命蹇序辰、徐鐸負責編輯,元祐群臣的施行文書,章疏書牘,自元豐八年四月至元祐九年四月十二日止十年間的舊案,纖屑不遺,皆被搜集,匯為一百四十三帙。由是按圖索驥,前朝縉紳之士幾乎沒有一人得能脫禍了。

四月,蔡京等上寶璽,名曰「天授傳國受命寶」。五月,御殿受璽,行朝會,減罪囚,紫宸殿大宴群臣,朝堂里一片洋洋喜氣。詔告天下,自紹聖五年六月戊寅朔起,改元為元符元年。

元符元年(1098)七月,再詔范祖禹徙化州(即今廣東化州市),劉安世徙梅州(即今廣東梅州市),蘇轍徙循州(東江上游、惠州之東北)——這是董必到嶺南來按問的結果。

祖禹於同年十月十日死於貶所,年僅五十八歲。元祐後期,蘇軾在朝中志同道合的同官,只有祖禹一人,今在儋州聞其訃告,不覺號慟痛哭,給祖禹的長子范沖(元長)函道:「聞訃慟絕,天之喪予,一至於是,生意盡矣。」又曰:「流離僵仆,九死之餘,又聞淳夫先公傾逝,痛毒之深,不可雲論。」

祖禹、安世等本人遭難之外,諸子並皆勒停(免官),永不收敘。所以,蘇軾後又長函范沖,勸他「先公已矣,惟望昆仲(次子范溫,為秦觀之婿)自立,不墜門戶。……與先公相照,誰復如某者,此非苟相勸勉而已,切深體此意」。

范沖求蘇軾為父作傳,軾沉痛作答曰:「所論傳,初不待君言,心許吾亡友久矣。平生不作負心事,未死要不食言。然今則不可,九死之餘,憂患百端,想蒙矜察。」又暗示道:「海外粗聞新政,有識感涕。」范沖此請,本欠老成,在這個樣子的黑暗時期,要蘇軾為祖禹作傳,禍隨筆起,怎能著手!

章惇必欲致范、劉於死地,叫蔡京設法除此二人。安世到了梅州貶所,蔡京就派人跟著南下殺劉。陳衍勸說使者不如脅逼安世自裁的好,安世卻不為所動。蔡京又特意覓了一個當地的土豪,將他擢為轉運判官,命往殺劉。判官受命疾馳,梅守又派人來勸安世自己作個了斷。判官將至,劉家闔門號泣,安世卻飲食起居如平時,不愧是個錚錚鐵漢。不料是夜,這個土豪忽然急病嘔血而死,安世因此獲免。真是「命好」!

蘇轍在雷州,因為政令不許佔住官屋,所以張逢幫他租借太廟齋郎吳國鑒的宅子居住。不到半年,便被段諷檢舉,說他「強奪民居」。紹聖五年三月,董必到了雷州,按察此事,要追民究治,幸而蘇轍拿得出租賃契約,才沒話說。董必就奏劾雷守張逢於蘇氏兄弟到時,同本州官吏至門首迎接,招待軾、轍在監司行衙安泊,次日送酒筵去接風,後來又幫蘇轍租屋,每月一兩次地送酒饌到轍處管待,差役七人供事等等;海康縣令陳諤差雜役工匠為蘇轍租住的宅子大事裝修,又勒令附近居民拆除籬腳,開闊小巷,通行人馬,以便迴避蘇轍所居門巷等等。

結果是詔移蘇轍循州安置,雷守張逢被勒停(免職),海康令陳諤特沖替(改調)。本路提刑梁子美與蘇轍是兒女親家,不申明迴避與其餘監司以失察的罪名,各罰銅三十斤。

果然,雷州按察事告一段落,董必立即要遣官過海,查治昌化軍使張中修倫江驛事。從這件案子,當然就可以把蘇軾牽扯出來。用土豪做轉運判官謀殺劉安世的手段,已有先例,人人要為蘇軾捏一把冷汗。

董必的魔掌將及蘇軾,幸而出現了一個救星。據說董必的隨員中,有一潭州人彭子民,甚得董必親信。當董必要派人過海,徹治張中案時,彭對董流著眼淚勸道:「人人家都有子孫!」

董必醒悟過來,只派一個小使臣過海。章惇的政府有流人不許佔住官屋的命令,所以小使臣就根據這道行政命令,將蘇軾父子逐出官舍,尚無其他誅求。

被逐出屋後,父子二人無地可居,偃息於城南南污池側,桄榔林下者數日。東坡偃息桄榔林中,則曰:「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 其超然自得,了無慍色如此。

後來,就在那兒買了一塊空地,自己造屋。

朋友中特別是黎子云和符林兩家子弟十餘人,都來幫他運甓畚土;王介石更出全力相助。《與鄭靖老書》說:「起屋一行,介石躬其勞辱,甚於家隸,然無絲髮之求也。」

軍使張中來觀,也捲起袖子來幫做畚鍤的工作。次月(五月),坐落城南的一棟簡單的住屋就造好了。五間平房,一個龜頭。蘇軾名之曰「桄榔庵」,摘葉書銘,以記其處。

《與鄭靖老書》述造屋事曰:

初賃官屋數間居之,既不可住,又不欲與官員相交涉。近買地起屋五間、一龜頭,在南污池之側,茂木之下,亦蕭然可以杜門面壁少休也。但勞費窘迫耳。

又《與程儒(天侔子)書》云:

賴十數學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

搬進新屋去後,家用器物皆無,鄰里黎、符兩家都從自己家中用的分點出來送給他們。蘇軾《和陶和劉柴桑》詩說:

萬劫互起滅,百年一踟躇。

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

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

…………

蘇軾這一席之廬,據他與程秀才書簡說:

新居在軍城南,極湫隘,粗有竹樹,煙雨濛晦,真蜑塢獠洞也。

新居牆之東北,有一樹老楮,枝葉旺長,遮擋眼界。蘇軾有意將它伐去,細思「孤根信微陋,生理有倚伏」(詩:《宥老楮》),終於不忍砍此大自然中的同一生物。

住定後,又雇了三個蓬頭的當地人,整治出一個菜園來,自己種些韮菜、黃菘;西邊掘個糞坑,儲積水肥;東邊開個水源,用以澆菜。蘇軾說:「人間無正味,美好出艱難。」親手種出來的東西,總是好吃的。不過,自種蔬菜,眼看它慢慢長大起來,「未忍便烹煮,繞觀日百回」,又捨不得割來吃了。(《和陶西田獲旱稻》及《和陶下潠田舍獲》詩)

七月,蘇軾才知道老弟再徙循州的消息。循距惠州七百里,荒僻寥落,言語不通,飲食無有,而且從惠州到龍川的那條水路非常狹隘,艱澀難行。這條路,蘇邁、蘇過都曾走過,所以蘇軾立刻設法通知蘇邁,令蘇轍一家路過惠州時,挽留他家眷口就在白鶴山莊住下,一切有邁可以照顧。

蘇轍於六月間自海康啟程,冒大暑水陸行數百里,困憊不堪,就接受老兄的安排,將家眷留在惠州,獨攜幼子蘇遠,葛衫布被,乘一葉小舟,秋八月到了循州貶所,住於龍川城東之聖壽僧舍。

也許由於新來乍到,找不到信使之便,直到九月十五,蘇軾還得不到老弟一點訊息,心裡憂慮不堪,只好端策問卦,用揲蓍古法,卜得「遇渙之內」:三爻初六變為中孚,兌上巽下,信發於中,謂之中孚;中孚之九二變為益,震下巽上,損上益下,故謂之益;益之六三變為家人,離下巽上,正一家而天下定。中孚有至誠之意;益卦雖是風雷動象,示播遷不寧,但有增足之益;家人卦有天倫安和之意。蘇軾取文辭為斷,自信對於此卦,研考精詳,決不會錯,心裡大為安定。

但是,朝中大局如此,兄弟兩人,各困一隅,殺機四伏,皆是聽憑宰割的命運,豈是經歷一場播遷就能安然無事的?蘇軾「粗聞新政」,不能不心如掛鉤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