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外東坡 二 食芋飲水

蘇軾在昌化,無一熟人,而且語言不通,與土著也無由交識,入市則百物皆無,南方長夏之日,獨居敝陋的官屋中,過著「杜門默坐,日就灰槁」的生活,即使悶不死人,也會被逼得發瘋。然而,人生的美妙,在於常會絕處逢生。蘇軾到昌化將兩個月後,昌化軍使易人,新任的張中來了。一到,他即前來叩門請見蘇老前輩,並且帶了雷守張逢的信來。

張中,開封人,熙寧初年的進士,曾在明州(浙江寧波)做過象山縣尉之類的地方官,浮沉小吏,仕途甚不得意,現在又被派到這人人視為畏途的南蠻荒島上來,料不到卻與蘇軾這樣的人物相遇。

張中對這老人,執禮甚恭,與蘇過則成了莫逆的朋友,因為兩人都歡喜下棋,下棋上了癮。蘇家租住官屋,又在州廨的東鄰,走動非常近便,所以張中幾乎無日不來,來即與過一枰相對,興味盎然。蘇軾接受老弟「不要讀書」的勸告,本來蕭然清坐,澹無一事,於是也就整日坐在枰邊,看他們對弈。

其實,這看棋的老人,並不懂棋,倒是因此想起了從前獨游廬山白鶴觀,觀中人闔門晝寢,只聽得棋聲起落於古松流水之間。這種境界,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覺得這玩意兒非常可愛,有意想學,然而始終沒有機會。現在,這隅坐一旁,不會下棋而竟日觀棋不厭的老人,卻悟出了千古不滅的棋道哲學——「勝固欣然,敗亦可喜。」作《觀棋》詩:

五老峰前,白鶴遺址。長松蔭庭,風日清美。

我時獨游,不逢一士。誰歟棋者,戶外屨二。

不聞人聲,時聞落子。紋枰坐對,誰究此味。

空鉤意釣,豈在魴鯉。小兒近道,剝啄信指。

勝固然欣,敗亦可喜。優哉游哉,聊復爾耳。

是年十月立冬之後,島上風雨無虛日,蘇軾租住的官屋,本已敝陋不堪,風吹雨打更是處處漏水,常常一夜三遷,東躲西避。這在平常人一定會心生怨憤,但是蘇軾讀陶《怨詩示龐鄧》,認為淵明懂得歡快時應留余樂,憂戚處不妨頹然的道理,一點也不覺得難堪。他自認與淵明一樣,天生的稟賦偏奇,本來不會享受,從前住華屋,卧重裀,並不安適;現在一夕三遷,卻睡得很好。《和陶怨詩》說:「我昔墮軒冕,毫釐真市廛。困來卧重裀,憂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蘇軾雖然不怨,張中卻不能不顧,就假借整修倫江驛以就房店的名義,派兵將屋修補。此事,後來成了張中的罪狀。

蘇軾日常生活中,非常歡喜理髮和沐浴。他的保健方法中,晨起梳發百櫛,即是重要的一款。在海南,有《謫居三適》詩,就是旦起理髮、午窗坐睡和夜卧濯足三項。沐浴卻發生了問題,因為海南沒有澡盆這樣器物,所以只好用道家的辦法,於夜卧時,以兩手揩摩身體,名曰「干浴」(見《雲笈七籤》)。蘇軾於《次韻子由浴罷》詩中,還很幽默地以老雞倦馬的土浴為比,如曰:「時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老雞卧糞土,振羽雙瞑目。倦馬𩥇風沙,奮鬣一噴玉。垢凈各殊性,快愜聊自沃。」

「六十無肉不飽」,何況蘇軾向來喜歡肉食。他在惠州,還有羊脊骨可買,啃得津津有味,但到昌化,就「至難得肉食」了。聽說蘇轍到海康後,體重驟減,作《聞子由瘦》詩,說到當地土人吃老鼠、蝙蝠、蜜唧(蜜漬鼠胎)、蝍蛆(蜈蚣),令人不寒而慄。詩言:

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

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

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俗。

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烝花壓紅玉。

從來此腹負將軍,今者固宜安脫粟。

人言天下無正味,蝍蛆未遽賢麋鹿。

…………

接下去,蘇軾還和老弟開玩笑道,照這樣子沒有肉吃,帽寬頻落地消瘦下去,到有一天能回家鄉去時,兄弟倆一定會變成兩個清瘦的仙人,可以騎在黃鵠身上飛還故鄉了——「海康別駕復何為,帽寬頻落驚僮僕。相看會作兩臞仙,還鄉定可騎黃鵠。」

不但沒有肉吃,海島上只有海魚,而蘇軾怕腥,「病怯腥咸不買魚」,無肉無魚,所以不能免於「爾來心腹一時虛」。老弟又勸他節省精神,不要讀書,然而終日清坐,總也不是辦法,他只好「從今免被孫郎笑,絳帕蒙頭讀道書」了。

海南當然無酒,雖然海北還有幾個朋友,如張逢、程氏父子、周彥質等隨時寄與佳釀,但那是不能常有的贈與,日常要喝,只可自釀。他在當地認識的潮州人王介石、泉州航商許珏,送他一點「酒膏」,蘇軾感激萬分,作《酒子賦》曰:「憐二子,自節口。餉滑甘,輔衰朽。先生醉,二子舞,歸瀹其糟飲其友。」

蘇軾一向喜歡自己釀酒,但在昌化,這興趣也消失了,主要是他之所以好此,原是為了「釀酒以餉客」,現在連客也沒有了,還釀什麼酒。直到元符二年過年前,才釀了一次天門冬酒。新年酒熟,且漉且嘗,本無酒量的老人,不知不覺間喝得醺醺大醉,擁鼻微吟起來:

自撥床頭一瓮雲,幽人先已醉濃芬。

天門冬熟新年喜,曲米春香並舍聞。

…………

海南不但無肉無魚,甚至米面亦待海北舶運而來,每遇天氣變化,海運阻隔,立即斷市,所以蘇軾父子,只好入境同俗,食芋飲水。這種食芋飲水的生活,蘇軾卻自謂:「衣食之奉,視蘇子卿(武)啖氈食鼠為大靡麗。」 居常煮菜為食,作《菜羹賦》,敘曰:

東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稱家之有無。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蓋易得而可常享。

賦辭中說「無芻豢以適口,荷鄰蔬之見分」,也是事實。《冷齋夜話》作者說:「余游儋耳,及見黎民表為予言:東坡無日不相從乞園蔬。」別時寫與一詩,還跋曰:「臨行寫此詩以折菜錢。」

菜羹吃厭了,蘇過想出新辦法來,用山芋做羹,冠以美名曰「玉糝羹」。老父吃了,拍案叫絕道:「色香味皆絕,天上酥酏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詩曰:

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

我想,讀者決不會被此老騙過,只是山芋一項材料,即使易牙復生,也做不出什麼美食來的,只是其中有兒子奉事的一片孝心,才是人間的至味。

蘇軾在海南所遭遇的困苦,還不止此。

元符二年(1099)四月,島上大旱成災,米價暴漲,眼看將有絕糧之憂。蘇軾束手無策,想到道家的辟穀法中,有一種簡單易行的龜息法,就是模仿龜的呼吸,每日凌晨,引吭東望,吞吸初日的陽光,與口水一同咽下,據說非但可以不飢,還能身輕力壯。他寫下這個方法,決心與兒子一同練習,準備抵抗飢餓。

飲食是人的基本慾望,這慾望不能滿足時,很自然地常會懷想過去的享用。蘇軾飽食芋蔬之餘,作《老饕賦》,賦中曆數美食,如言:「……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從這些敘述,蘇軾之精於食道,雖稱為美食家也,當之無愧,而他現在只是「畫餅充饑」。

食物之美,不一定與貴賤關聯。他與一洺州人談「吃」,對於鹽水漬蠶蛹那種平民化的小食,也說「余久居南荒,每念此味」而不可得。(《五君子說》)

張中來後,經他介紹,蘇軾才認識了幾個土著朋友,才有幾家熟人,可以串串門子,歇歇腳。

一是住在縣城東南的黎子云,他家居臨大池,水木幽茂,惜乎太窮,房屋已甚破敗。坐中幾個人創議,大家捐點錢來修造一下,平常就可來此聚會。深苦寂寞的蘇軾,自然贊成,也捐了錢,名之曰「載酒堂」。

還有一個是住在城南的老秀才——符林,蘇軾稱之為「儋人之安貧守靜者」。紹聖五年上巳節,海南風俗於是日上墳,蘇軾攜酒往訪符家,符家的子弟都出去了,只有老符在看家,他們兩人便傾壺痛飲起來,一直喝到醉了。蘇軾作詩,非常感慨:

老鴉銜肉紙飛灰,萬里家山安在哉!

蒼耳林中太白過,鹿門山下德公回。

管寧投老終歸去,王式當年本不來。

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

當地的熟人,逐漸多起來了,蘇軾也逐漸恢複了城鄉各處隨意漫遊的老習慣。他可以跑進一座寺院,清坐終日,「閑看樹轉午,坐到鐘鳴昏」,目的是要「斂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溫」(詩:《入寺》)。游城北謝氏廢園,則又興起「謝家堂前燕,對語悲宿昔」的興廢存亡之感。

蘇軾在城鄉隨處亂跑,像這種落後地區,除出城中有一兩條大街外,他處都無一定的道路,所以他常常會迷路,甚至回不得家,則以牛矢、牛欄等,來做認路的指標。黎人家的兒童,沒有玩具,口吹蔥葉為戲。他也認識了當地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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