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外東坡 一 海南風土

瓊崖,即今海南,為我國兩大島嶼之一(其一即為台灣)。隸屬中國版圖的歷史甚早,漢武帝時已置珠崖、儋耳二郡;宋為廣南西路,置瓊、崖、儋、萬安四州,分據島之四隅。黎母山脈據島之中央,五指山為其中心。黎人環山而居,內為生黎,外為熟黎。山極高,洞極深,生黎之巢,人跡罕至,當時尚是化外之地。

四州分東西兩路:東路自瓊州向南為萬安,再南而至崖州;西路自瓊州至南為儋州,昌化軍治所在。蘇軾的行程是由瓊州府治西行而至澄邁,自澄邁而至儋州,為程二百十里,都是陸路,詩記途徑為「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都是紀實之語。

蘇軾於六月十一日自雷州徐聞縣渡海,登岸的地點為今海南的北部大港——海口市,當時的瓊州府治。從徐聞對渡,隔海相距四百里,趁北風一日一夜可達。瓊州北望,與蘇轍所居廣東南端的雷州半島,遙遙相對,所以軾詩有「莫當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句。

經歷一場與瓊州海峽風濤搏鬥的艱苦行程,人在舟中,蘇軾喻之為如從高山下墮深谷,風浪之大,令人震駭。登岸後,瓊州通判黃宣義來謁,蘇軾即將郵遞之事,鄭重面托宣義代為收轉。與鄭靖老書:

邁書附瓊州海舶或來人之便,封題與瓊州倅黃宣義,托轉達,幸甚。見說瓊州,不論時節,有人船之便。

蘇軾今後,將求生於此蠻荒絕境中。骨肉親故的聯繫,生活必需的補給,端賴「人船之便」為交通,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部署。

海南的地勢,西南盡為高原山嶽地帶,只能陸行。蘇軾雇乘轎子前往,至澄邁,寄宿於當地士人趙夢得家,休息數日,再往昌化。

肩輿穿行於山谷間,轎子搖搖晃晃地前進,他就坐在轎中打瞌睡。睡夢中,得「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鍾」句。忽然一陣涼風,吹來山中常有的急雨,卻把他吹醒了,於是就有「四州環一島」,初至海南所寫的那第一首詩。

人在高山上行,蘇軾下意識地常常向北瞭望,希望能見中原的一線。誰知視界所極,只是一片茫茫的海水,方知已是山窮水盡之地,不免凄然傷感。詩續曰:「……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莊子·秋水》篇說:「北海若曰: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中國(中原)在宇宙里,也不過是太倉之一粟;則渺小的個人,還有什麼歸不歸的煩惱?

流落天涯的老人,以此知識精神的力量,突破眼前的悲哀——「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詠嘯來天風。」

繼作《次前韻寄子由》詩,則又不免身世之悲,如曰:「我少即多難,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滿,寸寸彎強弓。老矣復何言,榮辱今兩空。泥洹尚一路,所向余皆窮。……」蘇軾遭際至此,而年力就衰,悲歡皆盡,只覺得全身徹骨的疲倦。所以李太白說:「百年苦易滿。」而他卻說:「百年不易滿。」晚年生命中,不意還有這麼一段坎坷的窄路,但是他認為若能跳出現實世界觀念的局限,能以「不歸為歸」,倒也未必沒有天人相勝的出路——勉強保持著他那蒼涼的樂觀。

七月初二,到了昌化軍貶所。昌化,古儋耳城,唐改昌化郡;宋熙寧六年,廢為昌化軍,治宜倫縣。這是一個「非人所居」,中原人士所謂十去九不還的絕地。《儋縣誌》說:「蓋地極炎熱,而海風甚寒。山中多雨多霧,林木陰翳。燥濕之氣不能遠蒸而為雲,停而為水,莫不有毒。」又曰:「風之寒者,侵入肌竅;氣之濁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於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幾希矣。」所以蘇軾進上謝表說:

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朝,死有餘責。……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

登岸之初,作簡謝雷守張逢派人送他渡海。到昌化後,再致書言:

海南風氣與治下略相似,至於食物人煙,蕭條之甚,去海康遠矣。到後杜門默坐,喧寂一致。蒙差人津送,極得力,感感!

經此長途跋涉,蘇軾病了好一陣子,故又一書說:

某到此數卧病,今幸少間。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

這都是初到貶所時的情境。

在昌化這個地方,蘇軾沒有一個熟識的人,只好租借數椽官屋,聊蔽風雨。因為居處破敗敝陋,所以也曾夢歸惠州的白鶴山居,作了《和陶還舊居》詩,在這陌生地方,過著杜門默坐的日子。誠如《夜夢》詩題所說:「至儋州十餘日矣,淡然無一事。學道未至,靜極生愁。」愁悶的日子裡,只好常常做夢。身入這種景況,蘇軾精神上唯一的依傍,只有在雷州的弟弟,可憐地隔海相望那一片茫茫的海水,此外就是傾杯獨飲。他本有一套珍藏的酒器,因謫海南,已經全部賣了錢,以供衣食,只剩下一隻工制美妙的荷葉杯,留以自娛。現在他就用這僅存的荷葉杯,自斟自酌,作《和陶連雨獨飲》詩,兩首錄一:

平生我與爾(酒),舉意輒相然。

豈止磁石針,雖合猶有間。

此外一子由,出處同蹁躚。

晚景最可惜,分飛海南天。

糾纏不吾欺,寧此憂患先。

顧引一杯酒,誰謂無往還。

寄語海北人,今日為何年?

醉里有獨覺,夢中無雜言。

海南的氣候,夏季酷熱,而且濕度很高,幾乎使最能隨遇而安的蘇軾也不能忍耐。如與程全父推官書云:「此間海氣蒸溽不可言,引領素秋,以日為歲。」暑熱可想。又如《書海南風土》云:

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餘歲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當湛然無思,寓此覺於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餘歲何足道哉!彼愚老人初不知此,如蠶鼠生於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莊子曰:「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豈不然哉!

九月二十七日,秋霖不止,顧視幃帳間有螻蟻,帳已腐爛,感嘆不已,信手書此。時戊寅(元符元年)歲也。

蘇軾的精力,永遠不衰,雖是花甲老翁了,入市糴米,還會覺得「不緣耕樵得,飽食殊少味」。心裡還想申請一塊荒地來躬自耕種,總須自食其力,才免內心的愧恧。然而,海南的民俗,恰正相反。當地有一種樹木,可以分別產出八種不同的香料,他們就以此為生,懶得不想耕田,因此,到處都是荒地,而食糧不足。缺乏米糧,他們就以薯芋雜糧,煮粥取飽。蘇軾覺得這些海南人真是愚昧可哀,以一片精誠,作了《和陶勸農六首》,將詩寄與其弟。《欒城後集》轍作《次韻詩敘》,說到雷州半島的情形,也和南海一樣。他說:「予居海康,農亦甚惰,其耕者多閩人也。然其民甘於魚鰍蝦蟹,故蔬果不毓;冬溫不雪,衣被吉貝,故藝麻而不績,生蠶而不織;羅紈布帛,仰於四方之負販;工習於鄙朴,故用器不作;醫奪於巫鬼,故方術不治。予居之半年,凡羈旅之所急求皆不獲。」然而,海南遠摒海外,貨運不便,雷州還可仰給四方的供應,而海南卻只好「百物皆無」了。

在海南百物皆無的情形下,幸賴在惠州服官的舊友鄭嘉會(靖老)和程天侔父子由海舶接濟酒米藥物,傳遞家書,所以蘇軾在給他們的函件中,訴述較詳。如:

黎蜒雜居,無復人理。資養所急,求輒無有。(《答程天侔書》)

此間食無肉,病無葯,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惟有一幸,無甚瘴也。(《答程儒書》)

紙茗佳惠,感怍,感怍!丈丈惠葯米醬姜鹽糖等,皆已拜賜矣。(《答程天侔書》)

海南沒有醫藥,而人不能無病,病則相信殺牛可以愈疾,這是海南的風俗。惜生的蘇軾,看得滿懷悲憫,為之惄焉不安,寫了一篇柳宗元的《牛賦》,加上長跋,交給瓊州僧人道贇,希望借他的手代為傳布,能夠稍稍改變這種風俗。跋言:

嶺外俗皆恬殺牛,而海南為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飢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

病不飲葯,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復雲,幸而不死,即歸德於巫,以巫為醫,以牛為葯。間有飲葯者,巫輒云:「神怒,病不可復治。」親戚皆為卻葯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後已。

地產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中國人以沉水香供佛,燎牛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哀哉!余莫能救,故書柳子厚《牛賦》,以遺瓊州僧道贇,使以曉喻其鄉人之有知者,庶幾其少衰乎!

海南還有一個特殊的風俗,即男人在家,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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