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十 又貶海外

哲宗趙煦,並不是個顢頇的人主,吃虧的只是年紀太輕。因為年輕,意氣用事。多年來,心裡抱怨宣仁太皇太后沒有看重他皇帝這個地位,更痛恨元祐一朝所有宣仁起用的宰執大臣,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一旦親政,反元祐的紹述政策,就是從這個「意氣用事」的基礎上,產生出來的。

年紀太輕的第二個毛病是經驗不足,見慮未定,缺乏成熟的理知能力來識別忠姦邪正,辨釋治道之宜,只好聽憑感情驅使,被小人所煽惑愚弄而不自知。呂大防、范純仁等之貶竄嶺外,出於左司諫張商英的一份肆無忌憚的奏言,奏文中竟說:「願陛下無忘元祐時,章惇無忘汝州時,安燾無忘許昌時,李清臣、曾布無忘河陽時。」以皇帝與先朝放臣等量齊觀,一例仇恨,以邦國大事為報仇復恨之具,真是成何體統!但是,年輕的皇帝竟然被他這番話激怒起來,發生一連串的遠謫重懲。

哲宗在私德上,不是完全沒有缺點,缺點在於好色。當他還只十四歲時,外間謠傳,宮中在物色乳媼。禁中能夠生子的男人,除他之外,沒有別人,所以范祖禹上疏皇帝,力勸修身進德,一面又疏請太后,注意保護上躬。劉安世疏言,更為強硬:「尚未納後,浸近女寵,此聲流播,實損聖德。」當時,宣仁太皇太后當朝雖說「並無其事」,而事後知是皇帝寵幸的劉婕妤所為。

宋太祖定下的制度,大權集於君主,所以小人一定要挾持得住皇帝,才能潛移政權,為所欲為。章惇等先要煽動青年皇帝的怒火,然後才能將元祐群臣一網打盡。挾持皇帝這項工作,必須宮內宮外勾結進行,所以章惇、邢恕、董敦逸等人先與宦官郝隨及劉友端勾結,由太監郝、劉牽線,與帝所寵愛的劉婕妤搭上關係,內外一體,將這少不更事的皇帝緊緊抓在手裡。第一步放逐工作,做成功了,現在只差「斬草除根」,猶待努力。

不但如此,史言章惇竟還導帝出宮微行。所謂微行者,引導皇帝出遊,嘗試民間的聲色遊樂。果然如此,則眷戀京師名伎李師師的其弟徽宗,也不過步武乃兄後塵。所異者,李師師艷名較盛而已。

劉婕妤之勾結章惇,是為了想當皇后,但顧忌朝議沮格;而章惇則需要禁中這個有力的幫手,包圍皇帝。而且,凡是小人,心計必深,皇后孟氏是宣仁太后選擇調教的人,萬一將來她有預政之時,則元祐未必不復。譬如刈草,宮中隱伏著這株元祐的根,也必須同時拔除。

哲宗婚前,先已嬖倖劉婕妤。婚後,專寵如故。

宣仁太皇太后在時,有一次,劉婕妤隨著孟後往朝景靈宮,禮畢就坐。嬪御皆應立侍,劉氏恃寵而驕,自以為與眾不同,獨自背立簾下。後閣中的陳迎兒呵責她,她亦不顧。宮人皆屬中宮管轄,後宮中人對她非常不滿。

這年冬至節,朝太后於隆祐宮,後用朱髹金飾的座椅,劉婕妤也要。侍從人員察知其意,就搬了一張相同的座椅給她。後宮中人心懷不平,有人假作傳呼:「皇太后出!」皇后起立,婕妤亦起,她們便偷偷從後面將她的座椅搬開。等了一會兒,不見太后,劉婕妤回坐下去,便摔倒地上了。她向皇帝哭訴,並說以後再也不參加朝參了。內侍郝隨安慰她道:「不必為此戚戚於心,願為大家早生一子,這個座位就該當婕妤有了。」

劉婕妤處心積慮,必欲扳倒孟後。機會終於來了。

孟後之女福慶公主患病,後姊懂得醫道,從前皇后有病,她嘗出入宮掖,親理湯藥,但是這次,公主服藥無效,她就帶了道家治病符水進了宮。皇后大驚道:「姊莫非不知宮中禁嚴,與外間不同嗎?」即令左右趕快收藏。等皇帝來時,照實稟明。哲宗說:「這也是人之常情。」

有了皇帝這句話,孟後才敢當著皇帝面前,燒這道符。

然而,宮中就沸沸揚揚傳開來,說是歷史上宮闈魘魅之亂開端了。

不久,皇后的養母、聽宣夫人燕氏,尼姑法端,為後禱祠。有人檢舉其事,詔令內押班梁從政等就皇城司偵訊。偵訊中,逮捕宦官宮妾三十人,用各式各樣的刑逼供,不但肢體毀折,甚至有舌頭被割掉的。在這個樣子的情形下,無求不得,這案子當然成立了。

但是,內臣鞫獄,恐怕遭人批評,所以又命御史董敦逸覆按。罪人過庭下,皆已氣息奄奄,沒有一人還能開口說話。敦逸把了筆,實在寫不下去,郝隨等就在旁以言語脅迫他。敦逸畏禍,照他們的意思上了奏牘。

於是,詔廢皇后為華陽教主玉清妙靜仙師,出居瑤華宮,時在紹聖三年(1096)九月。

章惇、蔡卞趁這個機會,向皇帝建言:宣仁太后曾有「廢立之議」。指是范祖禹、劉安世為禁中覓乳媼事爭言而起。皇帝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便告訴章惇說:

元祐初,朕每晚只在宣仁寢處前閣中寢,宮嬪在左右者凡二十人,皆年長者。一日,覺十人非尋常所用者。移時,又十人至。十人還,復易十人去。其去而還者,皆色慘沮,若嘗泣涕者。朕甚駭,不敢問。……後乃知因劉安世章疏,宣仁詰之。

章惇輩的報復手段,固然毒辣,而根源還是在於哲宗之引虎狼為腹心。

廢后前一個月(紹聖三年八月),清算諫覓乳媼那節舊事,范祖禹、劉安世二人遂坐「構造誣謗罪」,范被責授昭州別駕、賀州安置,劉被英州安置。章惇的用意一在報復,一在殺雞儆猴,鉗制天下之口,使廢后大事可以順利成功。

廢后一年後,封劉婕妤為賢妃。

自從這件大事成功之後,章惇有專寵的劉妃為內應,他的政治地位已經鞏固,報復的凶焰也就狂燎天下了。

四五個月後,三省同奏:「司馬光等倡為奸謀,詆毀先帝,變更法度,罪惡至深。當時凶黨,雖已死及告老,亦宜薄示懲責。」於是,司馬光和呂公著追貶節度副使,再追貶為朱崖軍司戶、昌化軍司戶;奪趙瞻、傅堯俞贈謚;追還韓維、孫固、范伯祿、胡宗愈等遺表恩。

呂大防的哥哥自涇原入朝,帝問大防安否,囑他代為致意,並說:「二三年可復見也。」不料這位老兄,竟將如此重要的密論泄露給章惇聽了。章惇大驚,就非將這班元祐重臣逼往嶺外不可,否則,夜長夢多,後患不堪設想。

於是,侍御史來之邵說:「司馬光典刑未正,幸有劉摯尚存,是老天留給陛下來殺的。」三省同奏:「呂大防等為臣不忠,罪與司馬光等不異。頃朝廷雖嘗懲責,而罰不稱愆,生死異罪,無以垂示萬世。」因此,就有紹聖四年(1097)二月的一批謫命:貶呂大防為舒州團練使、循州安置;劉摯,鼎州團練副使、新州安置;蘇轍,化州別駕、雷州安置;梁燾,雷州別駕、化州安置;范純仁,安武軍節度副使、永州安置。

此外劉奉世、韓維以次,三十七人,均遭譴謫。秦觀亦在案內,以謁告及寫佛書為罪,從監處州酒稅官,削秩,徙郴州,後又編管橫州。

呂大防年邁,本已有病,扶疾上路,行至虔州的信豐,不支而死。事聞於帝,皇帝問:「大防何事赴虔?」可見像如此流竄前任首相的大事,章惇也竟敢隻手遮天,矯詔擅行,則其他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范純仁此時,已經兩目失明,聞命,怡然就道。每次聽到他家子弟抱怨章惇時,一定怒言制止。途中,舟覆於江,純仁衣履盡濕。他回頭對諸子說道:「此豈章惇所為!」其人之氣度如此。

四年三月間,在惠州的蘇軾已經聽到蘇轍被貶過嶺的消息,不過傳聞的謫地是西容州;又聽說這次同遭嚴譴的,還有許多人。蘇軾不知其詳,恐怕自己若又不得安居惠州,如何得了。當即派人馳函廣州太守王古,托再確實查看文報。書云:

……又見自五羊(廣州)來者,錄得近報,舍弟復貶西容州,諸公皆有命。本州亦報近貶黜者,料皆是實也。聞之憂恐不已,必得其詳,敢乞盡以示下,不知某猶得久安此乎否?可密錄示,得作打疊擘劃也。

憂患之來,想皆前定,猶欲早知,少免狼狽。非公風義,豈敢控告,不罪,不罪!人回,乞數字。

蘇軾的憂恐,並非無因,蓋元祐大臣中,章惇最忌三人:蘇軾的聲望和與皇帝近密的關係,范祖禹的學問氣節,劉安世的剛強敢言。非置之死地,總覺夜不安枕。這次再度掀起斬草除根的大浪潮,怎麼會輕易放過他們呢?

四年閏二月甲辰,章惇重提舊說,以為蘇軾、范祖禹、劉安世雖謫嶺南,責尚未足,於是有再貶之命:范祖禹徙賓州,劉安世徙高州,蘇軾則被擯海外,責授瓊州別駕,移昌化軍安置。

劾疏初經皇帝批交執政議貶,當論及劉安世時,傳有這麼一個故事:

紹聖初,逐元祐黨人,禁中疏出,當責人姓名及廣南州郡,以水土美惡系罪之輕重而貶竄焉。執政聚議,至劉安世器之時,蔣之奇穎叔云:「劉某平昔人推命極好。」章惇子厚以筆於昭州上點之云:「劉某命好,且去昭州,試命一回。」

蘇軾之再貶儋耳,據傳禍起於他《縱筆》一詩:「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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