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九 白鶴峰新居

蘇軾流寓惠州,上無蓋頂之茅,下無立錐之地,幸叼程之才的面子,再度遷入合江樓,但樓在三司行衙內,決非外人所能久居。

紹聖三年(1096)正月,程之才將被朝廷召還,則合江樓就寄住不下去了;何況蘇邁方在活動指派粵中的差遣,假使事情成功,兒孫皆至,合江樓也住不夠。自朝廷公開詔告「元祐臣僚,一律不赦」以來,蘇軾已經斷了北歸的希望,決心就在惠州落籍,又豈可不弄個房子,以蔽風雨。所以,致程之才書說:

兄去此後,恐寓行衙,亦非久安之計,意欲結茅水東山,但未有佳處,當徐擇爾。令長子邁來此指射差遣,因挈小兒子一房來,次子迨且令設法赴舉也。

二月間,蘇軾找到了歸善縣城東面的白鶴峰上一塊數畝大的空地,面臨東江,景色甚美,就將它買下來了。

白鶴峰緊靠江濱,沿江築城,就利用此山深入水中的石腳及山壁峭拔之地,築為城址。當築城時取用山土,刨平了一段峰頂,蘇軾買的就是這方空地。故老傳聞該地舊有白鶴觀,現在已廢。

白鶴峰頭,只此一方平地,四面山勢陡下,山上只有一兩戶人家,房子都低於該地。地形左右稍廣,而前後則較狹隘。

蘇軾按地形,打算造屋兩進;前面小屋三間,作為門房,中間隔個庭院,可以種植花木;第二進為堂三間,擬題為「德有鄰堂」;宅地左側較為寬闊,擬造居室、庖廚、廁所等;在此後面,造為書室,擬題名為「思無邪齋」;周以廊廡,共計為屋二十間。

建造圖樣粗定,就託人到河源去找木匠作頭王皋來,估計斫木陶瓦的數量,仍叫一個姓蔣的工頭在河源購買木料。當時在惠州,要找木匠,似乎也不甚易,因為蘇軾有一封給博羅縣令林抃(天和)的信說:「豐陸數木匠,請假暫歸,多日不至,敢煩指揮與押送來,為幸。」木匠棄工不顧,居然要勞動縣太爺拘送,其難可知。

後來,他又派蘇過到河源去,親訪縣令馮祖仁,督促蔣親 斫木,忙了一個多月。

其時,與南華重辯書說:「行館僧舍,皆非久居地,已置圃築室,為苟完之計。方斫木陶瓦,其成,當在冬中也。」

六月間,蘇邁已經得授韶州的仁化縣令,即將挈家南來。其時,蘇軾從前在湖州時的僚友陳師錫,又派遣專差前來探望,復書中述說他的近況道:

……軾謫居粗遣,長子已授仁化令,今挈家來矣。已買地結茅,為終焉之計。獨未甃墓耳,行亦當作。杜門絕念,猶治少飲食,欲於適口。近又喪一庖婢,乃悟此事,亦有定分,遂不復擇,脫粟連毛,遇輒盡之爾。……

蘇軾是紹聖元年(1094)十月初二到惠州的,被招待暫寓合江樓,住了六天,就搬到嘉祐寺去了。在嘉祐寺住到二年的三月十九,因程之才的好意,復遷於合江樓,住了一年零一個月。至三年四月二十日,他們又不得不再搬回嘉祐寺去住,與重辯書說:「不欲久留,占行衙,法不得久居。」這是一個原因,次則蘇軾既欲水東造屋,每日要去監工,中隔大江,其時船橋尚未造好,往來甚為不便,所以程之才去後兩個月,他就搬回嘉祐寺。這樣搬來搬去,不得定居,竟如水上的飄蓬一樣,只望白鶴峰的新居早日落成,則可「庶幾其少安乎」!作《遷居》詩曰:

前年家水東,回首夕陽麗。

去年家水西,濕面春雨細。

東西兩無擇,緣盡我輒逝。

今年復東徙,舊館聊一憩。

已買白鶴峰,規作終老計。

長江在北戶,雪浪舞吾砌。

青山滿牆頭,䰀鬌幾雲髻。

雖慚抱朴子,金鼎陋蟬蛻。

猶賢柳柳州,廟俎薦丹荔。

吾生本無待,俯仰了此世。

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

下觀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此詩眼界澄明,意境超脫,實則於虛無中透著悲愴。

佛說念念成劫。時光過得那麼快,俯仰之間,就過完一輩子。人也不過是這個世界中的萬物之一,物雖各有分際,但人如超越世界萬有之上,下觀生物之以息相吹,則人在這個世界裡呼吸,與春天田野中移動的氣流(野馬)、大地上飛揚的塵埃、蚊蚋之生息於世,還不都是一樣。

造屋的工程,進行得還算順利,將近過年時候,已經計算得出完工的日子。新居之西,有兩家近鄰:一家是林姓的老媼,以釀酒為業;一家是老秀才翟逢亨,很有一點學問。蘇軾有天晚上,走過翟家門口,就進去拜訪了他。作詩二首,其一云:

林行婆家初閉戶,翟夫子舍尚留關。

連娟缺月黃昏後,縹緲新居紫翠間。

系悶豈無羅帶水,割愁還有劍鋩山。

中原北望無歸日,鄰火村舂自往還。

山上沒有水源,飲水須到江邊汲取,甚是不便。蘇軾決定在新居里鑿井一口,約這兩家鄰居,可來共享此井。新居的庭院需要種點花木,寫信向程天侔要,書曰:

白鶴峰新居成,從天侔求數色果木,太大則難活,太小則老人不能待,當酌中者。又須土碪稍大,不傷根者。柑、橘、柚、荔枝、楊梅、枇杷、松、柏、含笑、梔子,謾寫此數品,不必皆有。仍告書,記其東西 。

紹聖三年的下半年間,蘇軾在惠州的幾個好朋友,紛紛都要走了,如惠州守詹范罷任(方子容來代),章楶也罷了廣州任(王古來代),還有循州太守周彥質,在那兩年,與蘇軾書問無虛日,忽又罷歸,依依不捨,特來惠州相伴半個月才走。初是朝雲新喪,還賴朋友之樂,聊得排遣;不料一倏時又風流雲散,這孤獨而又倔強的老人,心情不免落寞,《和陶時運四首》之一說:

我視此邦,如洙如沂。

邦人勸我,老矣安歸。

自我幽獨,倚門或揮。

豈無親友,雲散莫追。

蘇軾《和陶貧士七首》詩引說:「余遷惠州一年,衣食漸窘,重九伊邇,樽俎蕭然,乃和淵明《貧士》七篇,以寄許下、高安、宜興諸子侄,並令過同作。」 其實這時候,雖說貧窮,還不算真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作《和陶乞食詩》時,還說:「幸有餘薪米,養此老不才。」但到白鶴新居將要完工,他那一點微薄的積蓄,卻已真箇用光,到了囊空如洗的地步了。蘇軾用錢,向來撒潑,起先一副熱心,做慈善事業,毫不顧慮自己。如《寄羅浮重辯書》說:

近日營一居止,苟完而已。……久忝侍從,囊中薄有餘貲,深恐書生薄福,難蓄此物。到此已來,收葬暴骨,助修兩橋,施藥造屋,務散此物,以消塵障。今則索然,僅存朝暮,漸覺此身輕安矣。

時間過得快,錢花得更快,一旦生活問題逼來時,蘇軾只得動腦筋到他那寧遠軍節度副使的俸料,欲將政府發給的折支券請領實物,然後變賣。責官俸料,本來不多,經過衙門剋扣,市場折價,大概只能換到三成的錢,而且申請了十八個月,還拿不到手。蘇軾沒辦法,寫信託廣守王古幫忙,書言:「某為起宅子,用六七百千,囊為一空,旦夕之憂也。有一折支券,在市舶許節推處托勘請。自前年五月請,不得,至今云:未有折支物。此在漕司一指揮爾,告為一言於志康也。」志康,孫勰字,是蘇軾老友孫介夫之子,也是他省試的門生。

蘇軾的經濟情況,非到實在窘迫萬分時,他不會在意這點責官俸料的折支券。然而到他在意時,卻領不到貨,變不了錢。

得到消息,蘇邁已帶了自己和小弟過的家眷,到了虔州,預備從虔州換乘小船,由龍南江到方口出陸,至循州溯流而來惠州,蘇軾派過前往虔州迎接。

至是(紹聖四年二月,1097),白鶴峰新居,指日可以落成了。這座山居,雖然限於經濟能力,不能算是很好的建築,但其一磚一瓦,一花一木,都是蘇軾自己設計經營的,也著實不同凡俗。

從白鶴峰下,歷級而上,門下有親種的兩株柑橘,此時花猶盛開,屋內所種古荔,綠葉鋪滿牆頭。穿過前廡三間平房,則是一大院落,花木交錯,清芬撲鼻。徑升石階,就是「德有鄰堂」,這是正廳,它的特點是特別寬闊和高敞,所以惠州新守方子容參觀過後,作詩讚美說:「遙瞻廣廈驚凡目,自是中台運巧心。」

左邊是一組列的居室,繞以竹籬,以分內外,籬間雜栽花草,頗饒幽趣。右側為「思無邪齋」,是蘇軾的書房。書房的一頭,開一大窗,則江山數百裡間的景色,朝雲夕靄,水光嵐翠,都紛紛延入屋中,成為與書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書齋後面,有道後門,開門就是兩家貼鄰——釀酒的林行婆和老秀才翟逢亨家。

紹聖四年二月十四日,老人先自嘉祐寺遷入白鶴峰新居,等待子媳孫兒的到來。陶淵明《時運》詩:「斯晨斯夕,言息其廬。」老人環顧新居,覺得此言似乎為他今日所發,心裡很高興:「長子邁與余別三年矣,挈攜諸孫,萬里遠至,老朽憂患之餘,不能無欣然。」拈筆和陶《時運》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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