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六 服食養生

紹聖二年(1095)九月,朝廷大享明堂,大赦天下。消息傳到惠州,蘇軾不免心動。寫信託程之才探聽詳情:

今日伏讀赦書,有責降官量移指揮。自惟無狀,恐可該此恩命,庶幾復得生見嶺北江山矣。

又書云:

赦後,痴望量移稍北,不知可望否?兄聞眾議如何?有所聞,批示也。

這種赦令,是國家的常制,慶典之後,不得不下。但是據有政權者又怎肯赦及已被流放的政敵,自壞長城,所以隨有章惇的特奏。十一月間,惠州已聞後詔:「元祐臣僚獨不赦,終身不徙。」遂再與程之才書云:

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中甚安之,未說妙理達觀。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知之免憂。

又與廣西曹子方書云:

近報有永不敘復指揮,正坐穩處,亦且任運也。譬如惠州秀才不第,亦須吃糙米飯過一生也。某惟少子隨侍,余皆在宜興,見今全是一行腳僧,但吃些酒食耳。

後來,「不赦」發生了一個例外。那是韓維,原謫均州,他的兒子以他的父親於執政日與司馬光議論不合為理由,請求免行,朝廷准了。王鞏認為蘇軾所坐撰呂惠卿責詞等,元祐間皆有辯雪底案,現在應可再行「申理」,來書勸蘇軾一試。蘇軾複信說:「所云作書自辯者,亦未敢便爾。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紹聖二年仲秋,廣惠間颶風成災,公私房屋倒塌者二千餘間,大樹都連根拔起,乾明寺於四百年前從天竺國移植過來的菩提樹也吹倒了。這是生長中原內陸的人所從未經驗過的天變。驚惶稍定,軾命蘇過作《颶風賦》,蘇過描寫風勢最盛時,則曰:「……排戶破牖,殞瓦擗屋。礌擊巨石,揉拔喬木。勢翻渤澥,響振坤軸。疑屏翳之赫怒,執陽侯而將戮。鼓千尺之清瀾,翻百仞之陵谷。吞泥沙於一卷,落崩崖於再觸。列萬馬而並騖,潰千車而爭逐。……予亦為之股慄毛聳,索氣側足。夜拊榻而九徙,晝命龜而三卜。蓋三日而後息也。」

蘇軾稱讚稚子「筆勢彷彿離騷經」,確非過譽。

颶風災後,又發大水。合江樓下,有茅棚破屋七八間,橫斜砌下,大水一來,居民奔避不暇。蘇軾「題合江樓」一條說:「豈無寸土可遷,而乃眷眷不去,常為人眼中沙乎!」看似指說敗屋居民的狼狽,其實是人情勢利,在別人屋檐下的寓客,住不安穩的苦語。

這年秋天,蘇軾痔瘡舊疾,忽又發作,痛苦不堪。惠州既無醫藥,蘇軾只好用控制飲食的方法來抵抗疾患,所作《葯誦》說:

……吾始得罪遷嶺表,不自意全。既逾年,無後命,知不死矣。既舊苦痔,至是大作,呻吟幾百日,地無醫藥,有亦不效。道士教吾去滋味,絕薰血,以清凈勝之。痔有蟲,館於吾後,滋味薰血,既以自養,亦以養蟲。自今日以往,旦夕食淡面四兩,猶復念食,則以胡麻茯苓麨足之。飲食之外,不啖一物。主人枯槁,則客自棄去。尚恐習性易流,故取中散真人之言,對病為葯,使人誦之。……

改變飲食習慣,是一項非常痛苦的功夫。蘇軾為抵制這二十年來發作時的舊疾,下定決心,禁製得非常徹底。不但斷酒肉,斷鹽酪醬菜,凡有滋味的食物皆所禁斷;又斷粳米飯,每日只吃沒鹽沒醬的淡面一味。真箇餓不過時,才吃些胡麻茯苓麨,填填肚子,又行「少氣術」作為輔助。這樣做了一兩個月,病勢稍退。

但至十一月間,與黃魯直、程之才書中,仍說數日來又苦痔病,百葯不瘳,再斷肉菜五味,又做小乘的靜坐功夫,希望日戒一日,能夠消退這個纏綿的病痛。

蘇軾一向對於帶有神秘色彩的事事物物,饒有興趣,年輕時就已嚮往道家的神仙之說,以後每逢遭遇災禍,心裡便產生突破世網的強烈慾望,則神仙世界對他的誘惑,也就乘時再起。

修仙必須煉丹,丹有內丹、外丹之分,《抱朴子·內篇·對俗》引《仙經》說:「服丹守一,與天相畢,還精胎息,延壽無極。」即是指此二者,前兩句指服食,後兩句指呼吸——模仿胎兒在母腹內的呼吸方法。

內丹是修鍊自己身體內丹田所蓄的元氣,調攝陰陽二氣的消長盈縮,就是呼吸吐納之術。蘇軾謫黃州之初,與蘇轍相會陳州,夜聞子由臍腹間隆隆如雷聲者,即是他在床上行氣,蘇軾很羨慕他這功夫,認為定能「先我得道」。

外丹即是燒煉丹藥,服食之用。煉丹術,始見於東漢魏伯陽所著之《參同契》,言曰:

河上奼女,靈而最神。得火則飛,不見埃塵。將欲制之,黃芽為根。

「奼女」是指流動而晶亮的水銀(汞),「黃芽」則是硫磺、丹砂。這兩者的化合物,其成分就是硫化汞(HgS)。魏伯陽的研究,已經掌握了汞和丹砂的化學性,開煉丹的先河。魏伯陽後百餘年,而有葛洪,洪以畢生之力,實驗丹藥,成為我國科學史上的煉丹大師。

葛洪,出生於三國時代的吳國。吳被晉朝滅亡後,他即離開故鄉(江蘇句容),去都城洛陽,欲尋異書,不料碰上「八王之亂」,歸鄉路斷,他只好跟著朋友,遠走廣州。

蘇州南海縣令鮑玄,是個有名的煉丹家。葛洪自少熱愛神仙導養之術,就投拜在鮑玄門下,研究煉丹,以後雖也做過若干年的小官,到五十歲時,聽說交趾地方所產的丹砂最好,便向朝廷求為距離交趾最近的勾漏(廣西容州)縣令。行至廣州,看到羅浮山,愛其地幽靜,他就棄勾漏縣令不做,在山中閉門修鍊,終於羅浮。

葛洪留下一部偉大的著作——《抱朴子》,《內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其中第四卷《金丹》,第十一卷《仙藥》,第十六卷《黃白》,就是分別講述煉丹、合葯和煉金的專論。

《金丹》篇中說:「丹砂燒之成水銀,積變又還成丹砂。」意即紅色的丹砂,經過燒煉,就能得到銀色的汞(水銀);再用黃色的硫磺燒煉,它又還原為丹砂。此在李白詩中,被稱為「還丹」,所謂「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迭道初成。遙見仙人彩雲里,手把芙蓉朝玉京」者是也。

丹砂這種化學反應事實,在今日看來,只是非常普通的常識;但是古人對於任何不能理解、不明了的東西,都抱著神秘的態度,認是神物。當目睹這種物質變化如此神奇,目眩心驚之餘,就認它即是秦皇漢武以來,求之不得的長生不死的仙藥。

唐朝尊奉道教,幾同國教,煉丹術就托道教以自重。上自太宗,下迄僖宗,以及當時的公卿名士無一不和道士往還,求丹服食。宰林李泌、劉晏、盧鈞,詩人李白、賀知章、白居易,武將安祿山、高駢、董昌等都熱衷此道,流風餘韻,至宋未衰。

唐開元年間編纂的《道藏》,所收有關煉丹的著作,至少有一百種以上。蘇軾服官鳳翔時,曾於終南山太平宮溪堂讀過此書。後來謫居黃州,眉山道士陸惟忠又傳授他「內外丹指略」,蘇軾試過燒煉,所以王鞏貶往賓州,蘇軾寫信託他訪求當地名產的丹砂,書曰:

丹砂若果可致,惟便寄下。吾葯奇甚,聊以為閑中詭異之觀,決不敢服也。

蘇軾當時搞過這個玩意,雖自言「決不敢服」,但有人認為他在黃州患赤眼,患瘡癤,此愈彼發,很可能就是服用了性分非常燥烈的丹藥之故。

元祐期間,蘇軾職事繁忙,無暇顧及煉養。這次被貶嶺南,萬念俱灰,在虔州謁祥符宮時,便已決心從此專心學道,作《書白樂天廬山草堂事》,即曰:

白樂天作廬山草堂,蓋亦燒丹也。欲成,而爐鼎敗。明日,忠州刺史除書到,乃知世間、出世間事不兩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終無成者,亦以世間事未敗故也。今日真敗矣。《書》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信而有徵。紹聖元年十月二十二日。

蘇軾一到惠州,在嘉祐寺落了腳,即作《思無邪丹贊》,等於是一篇決心煉丹求仙的誓願文:

飲食之精,草木之華。集我丹田,我丹所家。我丹伊何,鉛汞丹砂。客主相守,如巢養鴉。培以戊己,耕以赤蛇;化以丙丁,灌以河車。乃根乃株,乃實乃華。盡煉於日,赫然丹霞;夜浴於月,皓然素葩。金丹自成,曰思無邪。……

煉丹所需要的藥材和工具,如松脂、硫磺和鐵爐,惠州買不到,他還寫信託程之才在廣州訂購。

以後,他即開始燒煉,同時研究龍虎鉛汞之說,作《續養生論》,作《辨道歌》等,談的都是煉丹服養的理論和方法。

南來後,蘇軾不但燒煉外服的丹藥,更說有一海上道人傳授他「以神守氣」的吐納方法,自己寫成歌訣,以示道友吳復古:

但向起時作,還於作處收。

蛟龍莫放睡,雷雨直須休。

要會無窮火,嘗觀不盡油。

夜深人散後,惟有一燈留。

辭在可解、不可解間,不過可以證明他在認真練習吐納導引的功夫。

這一陣服食求神仙的狂熱,恐怕所得的結果,就是痔瘡的痛苦。後來,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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