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三 初到惠州

提舉杭州洞霄宮的章惇,既相天下,接替了呂大防的地位,他這一幫人物,便競先報怨,其中以張商英的表現最為兇悍。初被召為右正言,立即上疏言:

元祐諸臣,一切所為,無非翦除陛下羽翼於內,擊逐股肱於外,天下之勢,岌岌殆矣。今天日清明,誅賞未正,乞下禁省,檢索前後章牘,付臣等看詳,簽揭以上。

商英是個熱衷利祿的小人,但也頗有才幹。元祐以來,極不得意,他要報復,遂定下了「一網打盡」的毒計。倘如照他疏述辦理,就檔存章牘來尋資料,則在當時盡廢新法的國策之下,一切語言文字,皆是有憑有據的罪證,元祐臣工,還有誰能逃過這天羅地網?

哲宗朝紹述之禍的慘烈,從張商英言,「類編元祐群臣章疏及更改事條」一節,是肆毒縉紳、衣冠塗炭的一大始機。

五月間,章惇又把出名的兇手黃履引進朝來。秋七月,台諫官們便交章論司馬光等變更先朝之法,為叛道逆理。竟然主張掘司馬光、呂公著的墳墓,斷棺暴屍。幸而哲宗將此問於許將,將對曰「此非盛德事」,才未實現,改為追奪贈謚,將墓上所立的神道碑,統統撲毀。

其時,朝中還留著一個鐵面無私、剛正敢言的監察御史常安民,是他首先揭發蔡京之奸,又說:「今大臣為紹述之說,皆藉此名以報復私怨。」指斥道:「張商英求官於呂公著,諛佞無恥,近乃乞毀司馬光、呂公著神道碑;周秩為博士,親定光謚為文正,近乃乞斫棺鞭屍。陛下察此輩之言,出於公論乎?」章疏前後至數十百上,皆不報。

新政派人人彈冠相慶,唯有資格最老的呂惠卿頂不得意,蓋因他在政治舞台上演慣了戲,做工太好,一旦被人揭穿,便變得一文不值了。冬十月,詔以呂惠卿知大名府時,常安民進言於帝曰:「北都重鎮,而除惠卿?惠卿賦性深險,背王安石者,其事君可知?今將過闕,必言先帝而泣,感動陛下,希望留京矣。」皇上很注意他這句話,決定試試看。呂惠卿至京,請面對,見了哲宗,一說到先皇帝時,果然伏地大哭。皇上厭惡極了,正色不答,惠卿之計不售。

常安民再論章惇顓國植黨,乞收主柄,而抑其權。終被論為「黨於蘇軾兄弟」,出為滁州監酒稅。

章惇黨既已整肅死人,當然不會放過活口。虞策再攻蘇轍以漢武帝比先朝,止守近郡,罪大責輕,請遠謫以懲其咎。哲宗說:「已謫矣,可止也。」但右正言上官均又並攻呂大防和蘇轍,說他二人「擅權欺君,竊弄威福,朋邪誣罔,同惡相濟」,列舉六大罪狀,同時牽入李之純和現在一力投靠的楊畏、虞策、來之邵等,說他們以前都是大防、蘇轍的黨羽,現在皆應同時清算。

於是,蘇轍被特降為左朝議大夫知袁州。

這篇謫詞,也出於林希的手筆,開頭就說:「太中大夫知汝州蘇轍,父子兄弟,挾機權變詐之學,驚愚惑眾。……」

蘇轍讀到時,雙手捧著告詞,哭了。他說:「某兄弟固無足言,先人何罪耶!」

這篇告詞中,說到宣仁太皇太后之任用蘇轍,則曰:「垂簾之初,老奸擅國,置在言路,使詆先朝。」林希代皇上撰文,竟使孫兒大罵祖母為「老奸」,陷哲宗於忤逆不道。利令智昏,連他自己想想也良心不安,據說某日,草制罷,擲筆於地曰:「壞了名節矣!」

言官有言,三省同議,認為呂大防、劉摯、蘇轍三人,所受處分,不過落職降官,黜知小郡,實在「罪重謫輕,情法相違」,請求更加詳酌;而監察御史周秩則說:「摯與轍譏斥先朝,不減於軾,大防又用軾之所謀所言,而得罪輕於蘇軾,天下必以為非。」章惇等又編了一張黑名單,列文彥博以次三十人,擬全部竄逐嶺外。李清臣為反對章惇,所以進言:「更先帝法度,不能無過,然皆累朝先臣,若從惇言,必大駭物聽。」皇上乃下詔曰:「大臣朋黨,司馬光以下各以輕重議罰,其布告天下。」這張黑名單中的元祐大臣,才得暫時倖免遠謫,改為:

降授知隨州的呂大防行秘書監,分司南京,郢州居住;降授知黃州的劉摯,試光祿卿,分司南京,蘄州居住;降授知袁州的蘇轍,試少府監,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在蘇軾到達惠州之前,轍已回到元豐年間曾監酒稅的江西高安去了。

章惇與蘇軾之間,為何有這樣的深仇大恨,文獻無征,不甚明白。

哲宗紹述熙豐新政的這個時代,剛一揭幕,那些見風轉舵的言官們,放下在京朝的執政大臣不論,第一個拿來開刀的,即是遠在定州的蘇軾,這情形甚不可解,有人解釋為:其時哲宗已有召章惇為相之意,朝中做官的,都想拿打垮蘇軾來作晉見新相的見面禮。果然如此,則章惇對蘇軾「欲得之而甘心」的毒念,在當時的官僚社會裡,必是盡人皆知的常識了。

蘇軾被責知英州為閏四月初三,後二十餘日,章惇才到京任職。他一登上相位,果有重議蘇軾訕謗罪責之論,續有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的後命,則章惇對蘇軾的惡意,果是事實。

蘇軾與章惇交識甚早,同遊仙游潭時,蘇軾不敢走兩谷間的獨木橋,章惇平步而過,毫不畏懼。蘇軾說笑道:「子厚他日必能殺人。」

元祐初,同在京師,又一類似的故事:

章子厚與蘇子瞻少為莫逆交。一日,子厚坦腹而卧,適子瞻自外來,摩其腹以問子瞻曰:「公道此中何所有?」子瞻曰:「都是謀反的家事。」

當時戲言,殊不知章惇今日,所要謀反的,所要殺的,卻是蘇軾。

有人說熙寧八年(1075),章惇知湖州,蘇作《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詩,有「方丈仙人」一聯,使章惇疑在譏嘲他的出身,因此結怨。

這話有個故事的背景:章惇的父親章俞,少年時,行為很不檢點,與他早寡的岳母楊氏私通,生了章惇。原想將這私生兒溺斃算了,幸得楊氏之母不忍,勸她留了一手,用一大盒,將這新生兒緘封在內,送與章俞。

章俞推算這孩子的五行(八字)很好,斷定將來可以光大門楣,所以僱用乳母,將他養大了。後來登第做官,與蘇軾相交,蘇作《送章七出守湖州》詩,首聯:「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猶愛水雲鄉。」章惇疑心是在嘲笑他這不大體面的出身,因此懷恨在心。至紹聖開元,得相天下,遂逼令蘇軾渡海,意在報復云云。 此說流傳甚廣,人云亦云,其實不確。

章惇出知湖州後五年,蘇軾因詩獄一案,被謫黃州。那時候,憂讒畏譏,非至親知交,不敢以文字與人,獨與章子厚書,坦述自己和弟轍經濟窘迫的情況,娓娓詳道黃州的生活;可見他們之間的交情依然深切。宰相王珪在神宗面前讒害蘇軾,章惇代抱不平,蘇軾貽書有「子厚平居遺我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的話,兩人交誼何嘗有所芥蒂?

元祐初,章惇知樞密院事,與司馬光時時發生摩擦,司馬不堪虐侮,幸賴蘇軾居中調護和疏通,才得稍解。

這許多事實,皆足證明章惇於元祐元年春出知汶州,退出中樞政府之前,與蘇軾的交誼還是非常完滿的,並無嫌怨。可是,章惇這次離京以後,惇軾之間,確也再無往來形跡。

當然,元祐時期,蘇章二人的政治立場不同,內外有別,使他們疏遠了,這是非常自然的情勢,不足以發生深仇大恨。所以,章惇相天下,首欲除掉並不在朝的蘇軾,後又千方百計,非欲置之死地不可,恐怕私怨的成分不大,而是政治奪權的情勢下,嚴重的猜疑所造成的禍患。

問題的癥結,恐怕還是在於蘇軾與哲宗的關係。

哲宗皇帝生性仁厚,少時有「不踐螻蟻」的美德,所以絕對不是一個毫無人性的帝王,只因年少識淺,感情衝動,心理不太正常,便被小人利用而已。

哲宗的仁厚,從下面的事例可以看得出來。蘇轍當廷頂撞,皇帝已經盛怒;但於出知汝州,侍御史虞策以為罪重責輕,乞加遠戍時,哲宗便說:「已謫矣,可止也。」呂大防既謫安州,他的哥哥大忠自涇原入朝,哲宗還問:「大防安否?」而且說:「執政欲遷諸嶺南,朕獨令處安陸(湖北),為朕寄聲問之。大防樸直,為人所賣,二三年可復見也。」

可見這青年皇帝,還算是個非常念舊的人。

哲宗之與蘇軾,關係更不平常,自他十歲登位以來,蘇軾即是侍從的近臣;經筵講讀,師生之間,相處融洽,又與程頤說書不同。翰林學士,職司天子的侍從兼顧問,天子任何行動,翰林學士皆預坐,幾乎時時不離左右;至為翰林承旨,更獨承天子的密旨,論君臣關係之近密,更無逾於此職者。任何人都會想到,哲宗對這舊臣,不會永遠棄置的。即如蘇軾已經出知杭州,宮中有派使者赴杭之便,哲宗還悄悄地親自緘封一包茶葉,密賜蘇軾。

更可察知皇上對蘇軾的感情,與一般臣工不同。

皇上對於蘇軾這種潛在而又深厚的感情,植根於少年時期的信賴心,可以被強烈的報復衝動所迷亂,矇混於一時,使蘇軾在那一陣政治風暴的銳勢上,做了第一號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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