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二 過嶺

蘇軾舟過廬山之下,遠望群山,峰巒間亂雲騰涌,天色陰霾。獨立船頭,仰望山嶽是何等偉大,人則非常渺小,情不自禁地對著廬山也自默禱起來。時未及午,浮雲盡散,天色豁然晴朗,迎面眾峰凜然,倚天無數青壁。於是,這多難的老人,臉上便自綻出一絲微笑。

時序進入八月,某夜,船泊分風嶺,已經是三更天了,岩邊忽然人聲鼎沸,許多官差明火執仗,要上蘇家船來。

原來本路發運使已知朝廷新頒的後命,對於這個已被「嚴譴」的罪官,小題大做,連夜派了五百人來攔截,要收回官方供給的坐船。

蘇軾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跟來人商量:「乞准連夜趕往星江,只要靠著埠頭,即可自行雇船,隨將官船繳還。」幸得來人許諾,但是蘇軾並無把握能夠半夜之內趕到星子,迫得望空向順濟王(龍神)默禱曰:

軾達旦至星江,出陸至豫章,則吾事濟矣。不然,復見使至,則當露寢埔漵矣。

不久,江風掠耳而起,篙師亟亟升帆,船帆吃飽了風,就很快開行了。抵南昌吳城驛,再禱於順濟王廟(每個沿江碼頭,皆有此廟),留題於望湖亭上。

蘇軾此時,流離道路,身受著無比刻薄的政治迫害。然而,他作望湖亭詩,卻曰:

八月渡重湖,蕭條萬象疏。

秋風片帆急,暮藹一山孤。

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虛。

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

中國的文人,一朝失意,不是高蹈林泉,吟風弄月,便是醇酒婦人,佯狂玩世。而蘇軾不然,他自認是塵凡中的一個普通人,雖然環境逼得他只想隱遁求全,但卻並不真能忘懷大地上的芸芸眾生,也不能掩熄他自己生命中的光熱。即使他所一生服務的政治,變得那麼顛倒錯亂,而此時此際又身受著刻毒的欺凌,但血管里流著的志士熱血,並不真能冷卻。到他吟出「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虛」時,任何人都能體會到蘇軾生命的灰燼里,依然埋著不熄的火種。

到了豫章(南昌),蘇軾自己雇了船,繼續舟行,然而前途等著他的,是長達三百里的贛石之險。

自贛州府城之北,章、貢二水匯合處開始,一直到萬安縣界,這條三百里長的水路,不但江流湍急,而且水面下怪石列布,木船碰上巨石,立刻船沉人溺。這許多水底嶙峋,人稱「贛石」。贛石形成一十八個險灘,其中以黃公灘為最險。蘇軾身在叢險中,朝廷告下:

「蘇軾落建昌軍司馬,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

這篇告詞,即是前舉林希的手筆。蘇軾讀後,但說:「林大亦能作文章耶!」其時,行程適過贛石最險惡的黃公灘,乃作《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詩——蘇軾故意將「黃公灘」寫作「惶恐灘」,以紀此一時的心境: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

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進入虔州地界,遊了郁孤台、光孝寺的廉泉、塵外亭和天竺寺。蘇過也步和父親的韻腳,作了《題郁孤台》詩(《斜川集》)。

蘇軾十二歲那年,老泉從虔州漫遊歸家,給他講過:虔州近城山中天竺寺里,有白樂天手書真跡的一首詩,筆勢奇逸,墨跡如新。這首詩曰:「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台花發後台見,上界鍾清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就詩而論,不是一首好詩,轆轤體的文字遊戲而已。因為這是一個鄉居童子,靜聽遠歸的老父,說故事一樣講給他聽的旅途見聞,其中蘊蓄著無限溫暖的親情,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四十七年後,這從前的童子,今已五十九的高齡,又是身在負罪被謫的境遇中,也到了虔州的天竺寺,不免去重尋白樂天這箇舊存手跡,不料詩已亡失,現在只有石刻在了。牽動心事的蘇軾,為之感涕不已,他的哀傷是「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 。

蘇軾身遭迫害,頓有無地自容的困窒。於是,道家離世的神秘思想,便很自然地吸引了他。八月二十三日,與王岩翁同謁虔州祥符宮,他以非常的虔敬,瞻拜了沖妙先生李思聰所制的觀妙法像,自言:「以憂患之餘,皈命真寂。自惟塵緣深重,恐此志不遂,敢以簽卜。」求得一簽云:

平生常無患,見善其何樂。

執心既堅固,見善勤修學。

蘇軾再拜受教,決心從此學道,誠惶誠懇地說:「敢有廢墜,真聖殛之!」

紹聖元年(1094)九月,遂度大庾嶺。

嶺在江西省大余縣南,廣東南雄市北。唐張九齡開山徑,植梅嶺上。宋時立關於此,名曰梅關。地居贛粵交界之處,以五嶺分隔中原文明與南國炎荒。在那個時代,人們對嶺外地方還很陌生,眾皆認是蠻荒瘴惡之地。

宋不殺大臣,大臣負罪,以貶謫嶺外為最重的懲罰。元祐前期,蔡確在安州作《車蓋亭詩》,謗訕太皇太后,元老文彥博主張要貶蔡確於嶺外,范純仁聽到這消息,便向宰相呂大防勸說道:「我朝自乾興以來,無人被責過嶺,此路早生荊棘已近七十年。現在如從我們手上,重加開啟,將來政局發生變化,恐怕自己也就不免了。」大防聞言,遂生警惕,不敢作此主張。

不料哲宗親政,政局果然大變,而第一個被貶嶺外的,卻是從未執行過實際政務,而且是當今皇上自少至長、一向敬愛的師傅。政治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像風一樣,是一種權力所化生的氣勢,毫無理性可言,氣勢所至,便成為不可抗拒的力量,蘇軾便是被此一氣勢所衝決到嶺外來的第一人。

但是,人生亦無非一場大夢。

死生禍福,非人所為,人亦執著不得。蘇軾今日行於大庾嶺上,孑然一身,寵辱兩忘,決心要把自己過往的身世,一齊拋棄在嶺北,要把五十九年身心所受的污染,於此一念之間,洗濯清凈,然後以此清凈之身,投到那個叫作惠州的陌生地方,去安身立命。

蘇軾的學養,使他的眼界不致如一般人那麼狹窄,那麼局限一隅而患得患失。現實社會逼得他走投無路時,他的精神生活活躍起來,就另有一個神秘的想像世界收容了他。

將這想像世界形象化的,就是道家海上三神山(瀛洲、方壺和蓬萊)的理想環境。在那一片充滿和平,沒有名爭利奪的自然生活里,餐霞服氣,煉丹修養,倘與神仙同化,便得長生不老。此一神秘的嚮往,幫他超脫坎坷的世網,助他回歸虛靜的自然生活,使他對所熱愛的生命,不致陷於完全絕望。

蘇軾往大庾嶺途中,就是憑藉這種嚮往,使他的心靈境界,驟然從平凡人世的悲慘現實中,一跳登上了想像世界永恆的邊緣。

蘇軾認為放逐海濱,適足成全他剗落一切過去,勘斷諸般塵緣,「陰學長生」的心愿。即此夢境,使他想起李太白流夜郎贈韋太守詩中,有一聯句子:「仙人拊我頂,結髮受長生。」這十個字,個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作《過大庾嶺》詩,就很大膽地全部借了過來。詩成,題於嶺巔龍泉鐘上: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凈。

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

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頂,結髮受長生。

在嶺路上,蘇軾偶於林麓間,遇見兩個道人。他們看到蘇軾,便退回茅屋裡去,深入不出。軾很詫異,對押送他的使臣說:「此中有異人,可同訪之。」進了屋子,這兩個道人都在,氣度瀟洒,問使臣道:

「此何人?」

「蘇學士。」

「得非子瞻乎?」道人說。

「學士始以文章得,終以文章失。」使臣說。

兩道人相視而笑,說:「文章豈解能榮辱,富貴從來有盛衰。」

蘇軾默忖:「何處山林間無有道之士乎!」

過了大庾嶺,遂從南雄下始興,到韶州,過月華寺而至曹溪,一路遊山玩水,南國風光,一新耳目。

曹溪南華山南華寺,是六祖慧能的道場,原名寶林寺,宋太平興國三年重建,改名南華。蘇軾至寺,禮拜大鑒塔,塔藏六祖真身。為題「寶林」兩個大字,作寺額,現在猶存。

《南華寺》詩說:「……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鍊。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一種忘失本來面目、誤落人間的悲哀油然而生。

然後,過英州,游碧落洞,下湞陽峽,遇到他那學道的朋友潮陽吳復古(子野)於舟中。復古見面,對於得失禍福之事,一字不提,但勸蘇軾道:「邯鄲之夢,猶足以破除虛妄而歸真。何況閣下今日,已經目睹而身經了,亦可以稍信矣。」

至清遠峽,游峽山寺,觀瀑布。至清遠縣,遇見一位當地的秀才,大談惠州風物之美,蘇軾甚為高興,作詩曰:

到處聚觀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江雲漠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