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一 遠謫南荒

宋制,謫官奉到誥命之後,必須立即離任,不待交代,不得逗留,被押解的使臣催督同行。蘇軾於紹聖元年(1094)閏四月初三奉到新命:

「依前左朝奉郎、責知英州(今廣東英德)軍州事。」

即日進上謝表,辭告文宣王廟(孔廟),火急治裝,率領全家眷口,星夜啟程就道了。

然而,侍御史虞策復言蘇軾罪重責輕,再詔:「降官為左承議郎。」按官制:朝奉郎為正七品,承議郎為從七品。在蘇軾看來,都是一樣。

蘇軾一家,沿著太行山前進。時在梅雨季節,天色陰沉,心情更是沉重。到了距定州西南百里的趙州臨城道中時,天氣突轉晴朗,使蘇軾「西望太行,草木可數;岡巒北走,崖谷秀傑」,甚是高興。因他回想去年冬季赴定州任時,取道於此,卻逢連日風埃陰晦,未嘗了了得見太行;而今遠戍嶺外,終於看到此山北走的雄姿。中國人有崇拜山嶽的傳統,因為高山與「天」最為接近。當此晦黯的行程,得見高山嶽岳,想到韓愈當年,遇大赦由郴州赴江陵府任法曹參軍,路過衡山,有《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詩說:「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凈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來定州時,風雲晦暗,象徵此行的不吉,正已應驗。現在遠赴謫所,則天氣已經晴朗,豈非不久可赦還的吉兆?與韓愈的經驗一樣,蘇軾仰望麗日晴空的太行山脈,精神為之一振,便對兒子們欣然說道:「吾南遷,其速返乎!這是韓退之衡山的吉兆。」

繼至相州南四十里的湯陰縣,旅途飢疲,遂在道旁攤肆里打尖。大家停下車來,喝了豌豆大麥粥。

蘇軾要兒子們注意,蘇家環境,今不如昔了,現在黃塵蔽天、赤地千里的路上,能夠得到「青斑照匕箸,脆響鳴牙齦」的新鮮豌豆吃,已很不易,人須勇於忘懷昨日的「玉食」,則今晨的一盂麥粥,未始不是無上的享受。

途中作詩寄定武同僚,則曰:

人事千頭及萬頭,得時何喜失時憂。

只知紫綬三公貴,不覺黃粱一夢遊。

適見恩綸臨定武,忽遭分職赴英州。

南行若到江干側,休宿潯陽舊酒樓。

御史劉拯,落井下石,再言:「蘇軾敢以私憤行於詔誥中,厚誣醜詆,不臣甚矣。」指的仍是那篇呂惠卿責降詔。於是,朝廷再加重懲處:

「合敘復日不得與敘,仍知英州。」

十餘日間,三改謫命,朝局之亂,可以想見。哲宗雖有召章惇為相之意,而李清臣還想搶前一步得手,所以竭力表現變革,恢複熙豐的舊法,除命各路常平使者等等,異常忙碌。

閏四月的天氣已很炎熱,乘著牲口走這麼漫長的道路,如何得了。蘇軾自忖:「犯三伏之毒暑,陸走炎荒四千餘里」,則必將死於道途。十四日到達滑州,乃狀奏朝廷,請求皇帝顧念八年經筵之舊,准賜坐船前往。

十八日至汴京附近的陳留,蘇氏眉州鄉鄰楊濟甫派他的兒子楊明(子微)遄程趕來相送。這位晚輩,自言懂得「術數」,他看蘇軾絕對不會死於嶺外。蘇軾聽了很高興,說:「若是應驗了你今天這句話,一定為你寫《道德經》一部,以當酬謝。」

雍丘縣令米芾派專使來迎,蘇軾答書說:

辱簡,承存慰至厚,哀感不已。平生不知家事,老境乃有此苦。蒙仁者矜愍垂誨,奈何,奈何。入夜目昏,不謹。

從此信中可以看出蘇軾在元祐一朝八年間,雖然官至殿閣學士,封疆大吏,但卻並無積蓄,依然兩袖清風,面對流亡,就不免捉襟見肘起來。

蘇轍罷門下侍郎,出知汝州軍州事,早於上(四)月二十一日到任。蘇軾自陳留繞道臨汝,往別其弟。

蘇轍的經濟情況,原來很窮,所謂「債務山積」者是也。但自元祐以來,久官京師,宋朝的俸祿制度,京官比外任官優厚,久居一地,消耗也少,不比蘇軾,常年南北奔走,一點俸給,全都在道路上花光了。

蘇轍分俸七千,交給蘇邁,決定由他帶領一大半眷口,住到宜興去。可以靠那裡的一點田產生活,也免蘇軾後顧之憂。

兄弟相聚不過三四天,前途陰霧重重,混沌一片,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匆匆別去,回到陳留,幸已得旨准許舟行,他們一家就在那兒登船續發。

哲宗既已決心紹復熙豐新政,首即起用章惇為相——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

翰林學士范祖禹力諫「章惇不可用」,以龍圖閣學士出知陝州。右相范純仁承宣仁太皇太后病榻上諄諄囑託,竭力奮鬥,但也無法挽救這個變局,只得堅決求去,乃以觀文殿大學士出知潁昌府。兩范先後罷去,元祐大臣,幾已盡矣。

閏四月二十二日,章惇抵京蒞職,馬上援引他的同黨蔡卞、林希、來之邵、張商英、周秩、翟思、上官均等入朝,分據要津,把持言路,個個彈冠相慶。

帝又召蔡京為戶部尚書。京,字元長,仙遊人。他是蔡卞的哥哥,而卞又是王安石的女婿。蔡京於元豐末年曾知開封府事,司馬光復差役法,闔朝反對,但他固執己見,令限五日之內辦好,大家又認為期限太促,絕無可能。唯獨開封府如期報辦,司馬丞相大為欣賞。這次還朝,適逢章相又欲變復役法,置司講議,久而不決。蔡京便與章惇說:「取熙寧成法施行之耳,何以講為?」雇役遂定,似此毫無原則、一味逢迎的小人,奸偽可知;而北宋後期,卻將國家命運託付到這幫人的手上,實在可悲。

蘇軾行至南都,南都已經喧傳朝中群魔亂舞,一股仇恨的烈焰,像火山爆發一樣,燒遍了汴京。章惇、蔡卞領頭,熱烈策劃如何向元祐諸臣一個一個地報復,不論已經死亡的,或已貶謫在外的,都要一網打盡。這一伙人凶焰高漲,肆無忌憚,甚至在殿陛上狂言怒詈,叫囂成市。

蘇軾的謫命,已經三改。現在章七得勢了,對於這位英雄人物的性情,軾最了解。惇有為惡務徹的毒辣、睚眥必報的狠勁,禍患恐怕不止於此,更大的嚴譴,亦在意中,所以寄定州同僚孫敏行(子發)書說:

某旦夕離南都,如聞言者尚紛紛。英州之命,未保無改也。凡百委順而已,幸勿深慮。

五月抵邊,行至汴上,晚輩晁以道(說之)置酒餞行,酒酣,情緒激越難制,非一發泄不可,素不善歌的蘇軾遂引吭自歌古《陽關》一闕。這,豈同平常的筵邊唱曲,直是長歌當哭而已!

元人陳秀明《東坡詩話錄》引蘇軾手記一則: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餘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作此詩,以《陽關》歌之。今復此夜,宿於贛上,方遷嶺表,獨歌此曲,聊復書之,以識一時之事,殊未覺有今日之悲,懸知有他日之喜也。

這最後兩句勉強自慰的話,實在比痛苦還要感傷。

蘇軾這一路行來,沿途多遇故舊。如至韋城,遇吳安詩的外甥歐陽思仲,為感激安詩因撰蘇轍告詞而落職,特在客邸書《松醪賦》一幅,托歐陽轉致;渡黃河,見楊濟甫之子楊明;過雍丘,晤米芾和馬夢得;至汴上,與晁說之飲別,遇任伯雨同舟共載;抵山陽,徐積(仲車)來慰問;至九江,與杭州同僚蘇堅(伯固)相晤,其時伯固將赴湖南澧陽,所以作《歸朝歡》一曲贈他;至虔州,與俞括入崇慶院觀寶輪藏等等,真可以說是交遊天下,故舊滿路了。無奈再此前行,一過大庾嶺,將被投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炎荒之地,孤獨的恐懼,化作他無限凄涼的高歌。

門人張耒,向在京師為著作郎兼史院檢討,在館八年,苜蓿自甘,後擢起居舍人,現在正以直龍圖閣知潤州事。蘇軾到揚州,張耒受官法限制,不能迎謁老師,特地挑選了兩名兵士——王告和顧成,隨從南行,沿途照料,一直護送到惠州。蘇軾很得力於這兩人,與文潛書有:

來兵王告者,極忠厚,方某流離道路時,告奉事無少懈。顧成亦極小心,可念。

六月初七,阻風於金陵。初九,兒子們為遵亡母的遺言,再度恭奉阿彌陀佛像於金陵清涼寺,作水陸道場,祈求先靈冥福。佛事畢,蘇邁一房眷口,先赴宜興,部署一切。

金陵崇因禪院長老宗襲,新造一尊觀世音菩薩像,妙相莊嚴,蘇軾也往瞻拜,就在觀音前許下一個心愿:「吾如北歸,必將再過此地,當為大士作頌。」

續向當塗進發,際此流金鑠石的溽暑時節,船上悶熱不堪。蘇軾忽然記起杭州中和堂的東南頰,「下瞰海門,洞視萬里」。即使是三伏天,也常有蕭然的清涼。而他現在所要去的前途則是炎荒的廣南,這就使他作詩懷念「獨有人間萬里風」的杭州中和堂來了。

距當塗六十五里的慈湖夾,船被大風所阻,停了下來。這條水路,全是韓愈當年貶謫潮州時所走過的路徑,韓詩中記述的地方情景,目前一點沒有改變。蘇軾悶在船艙中,也寫下《慈湖夾阻風五首》,首先即說「我行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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