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十 再遭謫逐

宣仁太皇太后駕崩壽康殿,十八歲的哲宗皇帝忽然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君權,而且懷抱著激烈的報復心理,急欲徹底變革元祐的故常,顯示他的獨立精神,但是不知如何措手。

呂大防為山陵使,主持宣仁太皇太后的陵寢工程。甫出國門,一向依附他的禮部侍郎楊畏便首揭叛旗,公開創言「紹述」,具萬言書密奏:

神宗更定法制,以垂萬世,乞賜講求,以成繼述之道。

皇帝立即召見,垂詢熙豐舊臣中,誰可召用?並且坦白表示:「朕皆不能盡知。」楊畏開上一張名單,上列章惇、安燾、呂惠卿、鄧潤甫、王安中、李清臣等人的行誼,各加品題。並且在皇帝面前,竭力褒揚王安石學術之美,乞召章惇為相。見慮不足的皇帝全盤接受了。

楊畏這人,出身寒微,幼孤好學,且有孝親的美名,但在官場上的表現,卻是小人之尤。最初,受知於王安石和呂惠卿,力贊新法;司馬光在洛陽,見將起複,他又奔走於這位元老之門,面進諂言;光薨,他就打死老虎,說他壞話;元祐期間,歸附呂大防攻擊劉摯,後又背叛大防;始附蘇轍攻擊范純仁,後又背棄蘇轍,反覆成性。所以他有個綽號,叫「楊三變」。

政局發生變動,是一切失意政客的重要機會,無不萬頭攢動,力求表現。鄧潤甫首先向皇上開陳:「武王能廣文王之聲,成王能嗣文武之道」,皆是子承父志,所以能成偉大的帝業。皇帝默喻於心。至元祐九年(1094)二月,右相范純仁乞辭執政,皇帝即以中旨除戶部尚書李清臣為中書侍郎;兵部尚書鄧潤甫為尚書右丞。

李清臣,字邦直,魏人。博學有盛名,韓忠獻公(琦)很賞識他,以其兄之女妻之;歐陽修稱賞他的文章,比之蘇軾,聲望藉甚。曾從韓絳使陝,還朝為國史編修官,同修起居注,知制誥,追隨元豐年間當權的王玨、蔡確,得拜吏部尚書,擢尚書左丞。元祐初,就因他染有王、蔡的政治色彩,被外放出守三郡。

蘇軾知密州時,清臣以京東提刑行部至密,他們飲酒唱和,相敘為樂。蘇作《答李邦直》詩,有「放懷語不擇,撫掌笑脫頤」的交情。不料今日,第一個向蘇軾開刀的,就是此公。

呂大防、劉摯主張調停政策時,三省奏除李清臣為吏部尚書,被范祖禹、姚勔反對掉了,直到太皇太后已經病在床上,清臣才補上了戶部尚書,還京途中,又除中書侍郎。他與鄧潤甫二人,久不得志,際此變局,又蒙皇上親擢高位,所以甘為戎首,創言「紹述」,顯然是逢迎皇上的意思,而且說話帶著非常強烈的煽動性,目的在於激怒皇帝。果然,青年皇帝上了圈套,他們的膽子也就愈來愈大了。

三月,策試進士於集英殿,李清臣發策題,曰:

今複詞賦之選,而士不知勸;罷常平之官,而農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說雜,而役法病;或東或北之論異,而河患滋。賜土以柔遠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賈之路不通。夫可則因,否則革,惟當之為貴,聖人亦何有心焉。

這道策題,簡直把元祐朝重要的國策,全面否定了。考試結果,錄取了九百七十五人及第出身。當時的考官,一時改不過觀念來,所取進士,仍然以擁護現行政策者為多;但至楊畏覆試,卻全部翻了案,以主熙豐新法者置前列。當時,社會缺乏大眾傳播媒介,但無人不注意科場的動向。經此御試策題的宣揚,以及錄取標準的實際表現,大家知道未來國家政策的趨勢,「紹述」之論,不脛而走。

楊畏和侍御史來之邵合力攻罷呂大防,空出了這個最動人的相位,使李清臣的慾望像火上加油一樣,烈焰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但從中書侍郎要跳上宰相的位置,中間卻還礙著一個門下侍郎的蘇轍。所以,有一天,李清臣在殿上公開攻擊:

「蘇轍兄弟改變先帝法度。」

其時,蘇轍同在朝列中,不得不反詰:

「陛下即位,兄軾方起自謫籍,臣亦被召。清臣時為左丞,今日反謂臣兄弟變先帝之法,是欺也。」

清臣語塞。

李清臣肆無忌憚,竟以詆毀國策的話做御試進士的策題,荒謬達於極點;不過小人之敢於如此,自然有其背景。蘇轍明知皇帝心病很深,已經很容易地中了小人的蠱惑,朝局的翻覆在旦夕之間。只為仰體太皇太后的苦心孤詣,締造元祐之治的前輩們的心血流注,在這九年間,他以一個秘書省校書郎洊升到副相的地位,因此不能不以最大的道德勇氣,寧冒殺身的兇險,奮起上奏:

伏以御試策題,歷詆近歲行事,有欲復熙寧、元豐故事之意。臣料陛下必無此心,必有人妄意陛下牽於父子之恩,不復深究是非,遠慮安危,故勸陛下復行此事。此小人之愛君,取快於一時,非忠臣之愛君,以安社稷為悅者也。

這篇奏文,劈頭說破政治變革的癥結在於小人的媒孽。接著闡述神宗在位近二十年中有利無害的「睿算」,元祐以來,上下奉行,未嘗改變的事實。續言熙豐間也有措置失當的地方,這是任何一個朝代都有的事情,「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前後相濟,此則聖人之孝也」。他舉漢武帝討伐四夷,大興宮室,使財政破產,賦稅繁重,民不堪命,幸賴昭帝委任霍光整理財稅,漢室乃定;光武顯宗察察為明,迷信讖語,天下恐懼,章帝接位,代以寬仁之政,後世稱焉,這是歷史上以子改父的事實。繼言本朝的故事:真宗迷信天書,章獻後藏書梓宮,以泯其跡,仁宗嗣位,絕口不言;英宗自藩邸入繼大位,為了本生父濮王尊稱的問題,盈廷議論,紛紜不休,鬧了幾年,神宗即位,再也不談此事。蘇轍遂下結論說:

……夫以漢昭章之賢,與吾仁宗、神宗之聖,豈其薄於孝敬而輕事變易也哉,蓋有不可不以廟社為重故也。是以子孫既獲孝敬之實,而父祖不失聖明之稱。臣願陛下反覆臣言,慎勿輕事改易,若輕變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歲不用之人,人懷私忿而以先帝為詞,則大事去矣。

奏入,皇帝看了,怒道:「安得以漢武比先帝!」李清臣和鄧潤甫又從中挑撥,皇帝心裡更是不悅。

蘇轍等得沒有消息,再上札子,請求面論。札言:

聖意謂先帝舊政,有不合更改,固當宣諭臣等,令商議措置。今自宰臣以下,未嘗略聞此言,而忽因策問宣露密旨。譬如家人,父兄欲有所為,子弟皆不與知,而與行路謀之,可乎?

皇帝看了這份札子,更加憤怒。次日殿上面論,即先降諭詰責曰:「人臣言事,並無所害。但卿昨日以札子奏謂機事,不可宣於外,請秘而不出,今日乃對眾陳之。且引漢武帝以上比先帝,引喻甚失當。」

哲宗親政後,臨朝的態度威重嚴肅,睥睨朝士,說話非常激烈,使群臣不敢仰視,無不凜懼。蘇轍不知道這個引喻會有問題,所以坦然答奏:

「漢武帝,明主也。」

「卿所奏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立鹽鐵、榷酤、均輸之法,實則止謂武帝窮兵黷武,末年下哀痛之詔,豈是明主!」

皇帝說這段話時,聲色俱厲,蘇轍被皇上嚴厲責斥得只好下殿待罪,眾莫敢救。

右僕射范純仁從容向帝解釋道:

「武帝雄才大略,史無貶辭;轍以比先帝,非謗也。陛下親政之初,進退大臣當以禮,不可如呵斥奴僕。」

鄧潤甫越次進曰:「先帝法度,為司馬光、蘇轍壞盡。」

純仁說:「不然,法本無弊,弊則當改。」

帝曰:「人謂秦皇漢武。」

純仁對曰:「轍所論,事與時也,非人也。」

皇帝的火氣被范純仁這番話略略化解,天顏稍霽。

蘇轍平日與范純仁不合,至此,乃大為感服。純仁退下殿來,蘇轍舉笏長揖,謝曰:「公,佛地位人也。」

歸家,亟亟具奏,乞賜屏退。

詔以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知汝州。中書舍人吳安詩草制,中有「文學風節,天下所聞」「原誠終是愛君,薄責尚期改過」的話,皇帝看了,非常生氣,手批道:

蘇轍引用漢武帝故事,比擬先帝,事體失當。所進入詞語,不著事實。朕進退大臣,非率易也,蓋義不得已,可止以本官知汝州。仍別撰詞進入。

吳安詩便因這篇誥詞,被侍御史虞策、殿中御史來之邵、監察御史郭知章等指摘為「重輕止徇於私情,褒貶不歸於公議」,罷起居郎。

三月,以曾布為翰林學士承旨。他是因為反對司馬光修改役法而出知太原府的,現在遷官江寧府,過京,留拜承旨。四月,以張商英為右正言。他於元祐初為開封推官,首先反對變廢新法,後來曾寫信與蘇軾,要為他往烏寺做「呵佛罵祖」的打手者,即是此人。這次還朝,夙願得償,他便奏請朝廷「檢索元祐一朝前後章牘,付臣等看詳簽揭以上」,蓄意要將元祐九年來的當政人物一網打盡。

四月十二日詔改元祐九年為紹聖元年(1094),於是天下曉然,明白新皇帝決然要紹述神宗時代的新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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