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九 守邊定州

定州,即今河北省保定市的定州市。後魏初置,屬中山郡;隋改博陵郡;唐仍定州之名;宋升為中山府。

五代後晉天福二年(937)石敬瑭臣服契丹,割燕雲十六州,即今河北、山西北部一帶地區。契丹得此未久,即建國曰遼。自此,定州這個地方,便成了與敵國接境的邊防重鎮。

宋真宗時,在定州築造定州塔,實系瞭望敵人動靜的瞭望台,所以俗稱「料敵」。塔高十三層,最底層也有五丈高,廣袤佔地五畝,各層為六角形,每角塑有佛像,用以掩飾軍用的目的。此塔,為定州現存的古迹之一。

蘇軾於元祐八年(1093)十月二十三日到定州任,此來向朝廷奏辟了兩個朋友同行:一是工詩的李之儀,保薦他來當簽書判官廳公事,相當於現在的辦公廳主任;一是同鄉孫敏行,參贊幕僚業務。

李之儀,字端叔,原籍景城,後居當塗。蘇軾與之儀的從兄李之純(端伯)於元祐初同官京師,十分交好。蘇軾在翰林日,值夜,讀李之儀詩,題句有「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之儀受知於蘇軾,大約始於此時。

之儀登進士第幾三十年,才從蘇軾於定州幕,可見他於仕途甚不得意,但卻是個文採風流的詩人,又工於書牘,蘇軾稱之為「得發遣三昧」。他的短詩,綿麗清新,逸韻橫流。如《贈人》(《與當塗歌者》):

通中玉冷夢偏長,花影籠階月浸涼。

挽斷羅巾留不住,覺來猶有去時香。

情隨榆莢不勝飄,心似楊花暖欲消。

擬借瓊林大盈庫,約君孤注賭妖嬈。

定州是韓魏公(琦)的舊治,魏公與范文正公(仲淹)同負軍事重責,躬親指揮,卻敵致果,史稱「韓范」。蘇氏兄弟初至京師,即韓魏公提攜獎譽,知遇之感,終身不忘。所以,他下車伊始,即躬往祭告韓忠獻公於閱古堂,祭文中很感慨地說:公網羅我時,「若獲麟鳳」,豈知無用於世!

蘇軾在定州的公務生活,雖然那麼繁重,但幸幕客李之儀、孫敏行既極得力,而定州的通判海陵人滕希靖(興公)、溫陵人曾仲錫又都相處得很好。所以,公餘之暇,尚不寂寞,端叔《姑溪集題跋》有段回憶說:

中山控北虜,為天下重鎮,選寄皆一時人物,輕裘緩帶,折衝尊俎。元祐末,東坡老人自禮部尚書為定州安撫使,之儀以門生從辟……每辨色會於公廳,領所事,窮日力而罷。或夜,則以曉角動為期,方從容醉笑間,多令官伎隨意歌於坐側,各因其譜,即席賦詠。

工作似乎相當順手,但是老年喪妻的痛苦,整頓軍務的費力,也著實使他有無窮的感嘆,如《與錢濟明(世雄)書》說:

別後至今,遂不上問,想察其家私憂患也。老妻奄忽,今已半年,衰病豈復以此自纏。但晚景牢落,亦人情之不免,重煩慰諭,銘佩至意。……出守中山,謂有緩帶之樂,而邊政頹壞,不堪開眼,頗費鋤治。近日逃軍衰止,盜賊皆出疆矣。

老伴雖已去世,但是三房子媳和孫兒等,都隨任同在,一家團敘。長子蘇邁本來外任河間縣令,但因河間縣轄屬河北西路,依法應該迴避,辭官來定,所以也很熱鬧。

是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準備過年,家家都要舂米做糕,蘇家婦女也忙著做糕餅之類的點心。蘇軾醉睡醒來,看到一種餾飯蒸氣做餅的工具,叫「餾合刷瓶」,覺得很新鮮,特為揀選一具,寄與蘇轍,附以小詩《寄餾合刷瓶與子由》:

老人心事日摧頹,宿火通紅手自焙。

小甑短瓶良具足,稚兒嬌女共燔煨。

寄君東閣閑蒸栗,知我空堂坐畫灰。

約束家僮好收拾,故山梨棗待歸來。

二月二十,是蘇轍生日,再寄檀香木雕刻的觀音像和新合印香銀篆盤兩項禮物,為卯君(轍乳名)壽。附詩,則曰:「爾來白髮不可耘,問君何時返鄉枌?」開口落筆,盡見一片歸心。

溯自真宗澶淵議和,契丹不折一矢,年得歲幣三十萬,從此悉心經營內部,停止游牧民族式的對外侵略,自建國號,志不在小。宋亦因此暫弭北方的邊患,樂於苟安,戰壘不修,戰兵不練。昔年范仲淹即曾說過:「昔之戰者,今已老矣;今之少者,未知戰事。人不知戰,國不慮危。」已是很可怕的疏忽,降至蘇軾這個時期,邊疆軍政的敗壞,幾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宋采傭兵制,兵分四種:一禁兵,為天子親掌的衛兵,數量最多,輪戍四方,為宋之主要戰力;次為廂兵,為諸州之鎮兵,然因缺乏教練,類多給役而已;三曰鄉兵,選自戶籍,或土民應募而來,就地訓練,保鄉衛土;四曰蕃兵,籍屬塞下內屬諸部落,團結以為藩籬之兵。

禁軍為國防的主要戰力,蘇軾到定州後考察所見,不但疲墮不可復用,並且為避免刺激契丹之故,甚至也不能公開訓練,竟成了極大的累贅。蘇軾說:

……竊謂沿邊禁軍,終不可用,何也?驕惰既久,膽力耗疲,雖近戍短使,輒與妻孥泣別;披甲持兵,行數十里,即便喘汗。臣若嚴加訓練,晝夜勤習馳驟坐作,使耐辛苦,則此聲先馳,北虜疑畏,或致生事。……

禁軍既不堪用,則守邊重任,不得不仍仰賴於沿邊的土人,是由來已久的事實。蘇轍於熙寧二年(1069)上皇帝書中,即已剴切陳述:「今世之強兵,莫如沿邊之土人;而今世之惰兵,莫如內郡之禁旅。……土兵一人,其材力足以當禁軍三人;禁軍一人,其廩給足以贍土兵三人。」(《欒城集》)

所以,蘇軾到任後,特別注意「弓箭社」這個本地鄉兵的武力組織。

弓箭社人戶,都是當地的鄉民,自幼與強虜為鄰,熟悉地方動靜,自力保衛身家骨肉,祖宗墳墓,日夜巡邏探問不息。因此,地方衙門的巡檢縣尉,皆依弓箭社人為耳目,為臂肘。他們嫻熟武藝,起居不釋弓馬,出入守望,常帶器械。不但平日保境安良需要他們;遇有寇警,人自為戰,契丹人也很怕他們。

仁宗朝,龐籍守定州,因俗立法,將他們組織為弓箭社,置社長、社副加以統率,定賞罰條款,奏得旨准,遇有緩急需人的時候,便用他們自為守衛,甚是得用。

但至熙寧年間,王安石行保甲法,便將弓箭手編進保甲里去,弓箭社這個地方組織也同時被廢了。從此這批弓箭手就都化為農民,照保甲法的規定,秋收事畢,官方集訓一月,名為「冬教」,保甲人戶必須遠出到政府指定地點去受訓,不但食用路費,官方津貼每不夠用,而兩丁抽一,按戶勒充,甚受干擾。最糟的是從前吃過弓箭手虧的盜賊輩,乘他們受訓遠出的機會,便向他們的家屬報復,破家仇殺之事,經常發生。迫不得已,他們只好重新私自恢複弓箭社的組織,形成官雖廢而民自存的狀況。但是,弓箭手既已編入保甲,就不得不兼顧保甲規定的公事,所以一身二役,疲於奔走。

蘇軾說:本路所轄戰兵,只有二萬五千九百餘人,分屯八個州軍,倘有警急,不足守御,何況又大都是墮落弛廢的老兵,根本打不來仗;至於保甲,本是農民,每年集訓短短一個月,並無用處。

基上理由,他建議朝廷,恢複弓箭社的建制,估計可增民兵三萬人,豁免他們保甲的任務和兩稅折變科配的負擔,同時規定獎勵條款,「時加拊循,以為邊備」。

十一月十一日上《乞增修弓箭社條約狀》:近年來,遼國內部,經常發生動亂,小國叛變,破軍殺將,饑民落草為盜,打家劫舍,遼不能制,勢將竄入內地,延及我境。蘇軾顧慮若派官吏帶兵捕盜,則「賊未必獲,而居民先受其擾」。捕盜的官兵,對人民的侵害,居常甚於盜賊,所以唯有趕快恢複弓箭社這個人民自衛武力的組織,才能攔截橫行遼境的盜賊。

因此,連上第二疏,希望早獲朝旨,准照施行。

但這時候,朝廷內外,亂成一片,宋的政治,又將發生一場劇烈的變動,誰還注意這些邊遠問題!

這是蘇軾到定州任後,第一個擘劃。兩上章疏,但其結果如所意料:「奏上,皆不報。」

蘇軾又著手整頓敗壞到「不堪開眼」的軍隊風紀。

負定州軍務實際統率責任的,是副總管王光祖,因是老將,倚老賣老,一向驕橫。武衛軍裡面,公開吃空額,公然剋扣糧餉,弄得兵丁食不果腹,妻子凍餒。於是強者逃亡,聚為盜賊;弱者游惰成習,以欺凌百姓為事,根本談不上教練和風紀。

軍人盜用公物、公帑的,長官不敢查;軍區城寨里的軍眷人戶,公然斫伐禁山,犁為田地,再放租給老百姓,政府不敢問;城裡還有一百多家櫃坊(賭場),公開招貼,兜攬軍民賭博。

因為軍人公然飲博,所以禁軍的官校還有另一個生財之道,就是放高利貸。

如此嚴重的糜爛,由來已久。前任知軍州的長官,因為王光祖是老將,不敢過問。但是蘇軾認為既做了馬步軍都總管,便決然要管,查到貪污情節重大者,立即判令充軍遠惡地區。有個雲翼指揮使孫貴,到營不過四個月,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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