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八 太后崩逝

蘇軾喪偶未久,忽傳太皇太后病了。

那時,外間流播一個非常荒謬的謠言,說太皇太后有意廢帝,改立己子。太皇太后聽到了,精神上大受刺激,不久就病倒了。

歷史上,皇家傳承之間,原是政客們翻雲覆雨的好機會,蔡確輩不會輕易放過。神宗病重時,邢恕替蔡確劃策,陰謀勾結太皇太后娘家侄子,內外合力擁立太皇太后親生兒子歧王趙顥或嘉王趙頵,不料宣仁太皇太后立心公正,她說:「神宗自有子,子繼父業,分所當然!」即時立了哲宗。

蔡確罷官遣外,邢恕代他散布謠言,說太皇太后本意,要立己子,全賴他們協力諫阻,所以對哲宗不無策立之功,意在討好皇帝,圖謀起複。事為梁燾上奏,太皇太后一氣之下,將蔡確、邢恕都貶往嶺外。

現在則是章惇輩再度掀起謠言,說皇帝已經成人,怎麼還不讓他親政,是因為「祖孫不協,太后有意廢帝」之故。

假使這班失意政客的離間陰謀成功,則宣仁太后擔當天下之重,一生的苦心豈不盡付東流?

何況,哲宗早已不是孩子了,對於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帝,心裡充滿了委屈和憤怒,若再經人挑撥,後果如何,不堪設想。

太皇太后寢疾之初,單獨召見右相范純仁,論曰:

「卿父仲淹,可謂忠臣。在明肅太后垂簾時,惟勸明肅盡母道;明肅上賓,惟勸仁宗盡子道。卿當似之。」

太皇太后的苦心,被奸小誣害,被皇帝誤會;她相信純仁能夠為她見證。

純仁泣對:「敢不盡忠。」

八月下旬,太皇太后病重,左相呂大防、右相范純仁、御史中丞鄭雍、樞密院韓忠彥、劉奉世入崇慶殿後閣,問太皇太后安,哲宗侍立榻前,太皇太后在病榻上說:「老身受神宗顧托,同官家御殿聽斷,公等試言:九年間曾施私恩與高氏否?」

大防對曰:「陛下以至公卿天下,何嘗以私恩及外家。」

太皇太后說:「固然,只為至公,一兒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見。」說完這話,忍奈不住悲戚,哭出聲來。

大防等太皇太后情緒略平,才說:「近聞聖體向安,乞稍寬聖慮,服藥。」

太皇太后顧視哲宗,毅然道:「不然,正欲對官家說破。」停頓一下,接著道,「老身歿後,必多有調戲官家者,宜勿聽之」。

她回頭對宰執們凄然說道:「老身病勢有加,與公等必不相見;公等亦宜及早求退,令官家別用一番人。」

大臣們聆諭悚然,只聽太皇太后吩咐左右賜社飯 ,說:「明年社飯,要思量老身。」

每年春二月及秋八月,為春秋二社,家家過社節,煮社飯,祀土神。大臣問疾,時在八月,此社飯當指秋社。

至九月初二,太皇太后病危,左右相呂大防、范純仁和知樞密院事韓忠彥再度請求入宮問安,詔許。三公至御榻前,但見榻前障以黃幔,哲宗黃袍襆頭,立於榻左,三臣立於榻右。大防進前問安,太皇太后說:

「老婆待死也。累年保佑聖躬,粗究心力,區區之心,只欲不墜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辭氣積鬱而微弱。

大防還來不及答對,皇帝的面色已很難看,叱道:

「大防等出!」

三公趨出,相顧曰:「吾等不知死所矣。」

明日,九月初三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於壽康殿,群臣上尊號曰「宣仁聖烈太皇太后」。明年二月葬永厚陵,以呂大防為山陵使。

山頹木壞,整個國家突然落入危疑震撼之中,大家都有國將大變的預感,謠諑紛紜,人心浮動。在位的朝臣們,心懷顧忌,抱著懍懼觀望的態度,鉗口結舌,不敢說一句話。

蘇軾認為,一個負責的人,必須有勇氣面對任何現實。眼前的局勢,一股洶湧的逆流,即將排山倒海而來,而現在是最重要的關鍵時刻,如何還能緘默?要乘太皇太后新喪,對皇帝解說太皇太后對天下、對皇帝的恩德,希望哲宗能夠覺悟,能夠感動,才不會被小人的讒言所蠱惑,才不會被那批失意在外的政客乘機離間。萬一他們重攬政權,則上承仁宗治道,所辛苦建立起來的元祐之治,就將全被破壞無餘了。

辨別邪正,嚴君子小人之防,是舊黨從司馬光以來築成的第一道政治高牆。現在最重要的事,莫如喚醒情緒很不穩定,但卻即將擁有絕對權力的哲宗,不要輕啟柵門,自壞長城,牆外月黑風高,一片黑流洶湧,隨時會淹進汴京來的。

蘇軾有意發難建言,盱衡全朝,只有范祖禹可以商量此事。他寫好奏稿,持訪祖禹。不料范祖禹已經寫成《聽政札子》,先取出來給蘇軾看,這札子首言太皇太后的恩德,則曰:

陛下方攬庶政,延見群臣,四方之民,傾耳而聽,拭目而視,此乃宋室隆替之本,社稷安危之基,天下治亂之端,生民休戚之始,君子小人消長進退之際,天命人心去就離合之時也。……陛下年始十歲,太皇太后內定大策,擁立陛下,儲位遂定,陛下之有天下乃得之於太皇太后也。聽政之初,詔令所下,百姓無不歡呼鼓舞。自古母后多私外家,惟太皇太后未嘗有毫髮假借族人。不唯族人而已,徐王、魏王皆親子也,以朝之故,疏遠隔絕。……臨朝九年,未嘗少自娛樂,焦勞刻苦,以念生民,所以如此,豈有他求哉!凡皆為趙氏社禝宗室宗廟,專心一意以保佑陛下也。

其次,揭破新黨政客的陰謀,言曰:

恭惟太皇太后之政事,乃仁宗之政事也。九年之間,始終如一。然群小怨恨,亦為不少,必將以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為言,以事離間,不可不察。……惟辨析是非,深拒邪說,有以奸言惑聽者,付之刑典,痛懲一人,以警群慝,則帖然無事矣。此等既誤先帝,又欲誤陛下。天下之事,豈堪小人再破壞耶!

蘇軾一面聽,一面不斷讚歎:「公文,真經世之作也。」

晁說之《晁氏客語》載:「純夫元祐末,與東坡數上疏論事,嘗約各草上一疏。東坡訪純夫求所作疏先觀,讀盡,遂書名於末云:『某不敢復為疏矣。』純夫再三求觀,竟不肯出,云:『無以易公者。』」東坡別有一首《和純夫月研》詩:「上書掛名豈待我,獨立自可當雷霆。」蓋紀實也。

純夫(一作淳甫),祖禹字。所說蘇軾附名同奏的章疏,即是此狀。

蘇軾對范祖禹文字的傾倒,是大家都知道的。朱熹也說:「淳夫文字純粹,下一個字便是合當一個字,東坡所以伏他。」

祖禹此奏,不但從頌述太皇太后的功德來感動哲宗,並且闡明太皇太后的心志,只是回覆祖宗的舊政,措生民於安居樂業,為皇帝奠太平之基而已。其中一情一節,與太皇太后病榻上所說的話,絲絲入扣。哲宗若是心無所蔽,讀了這個章疏,是應該有所感悟的。

不料皇帝親政的第二天,就下旨召內侍劉璦、樂士宣等十人復職,這十人中就有熙豐間神宗重用的內侍李憲、王中正二人的兒子在內。中書舍人呂希純封還詞頭,拒不草詔。皇上說:「宮中缺人使令,且是有近例可援之事,為何封駁?」

左相呂大防奏曰:「雖有此,眾論頗有未妥。」

蘇轍對曰:「此事非為無例,蓋為親政之初,中外拭目,以觀聖德;而所召乃先內侍,眾心驚疑,必謂陛下私於近習,不可。」

哲宗不得已道:「除命且留俟祔廟取旨可也。」但是心裡非常恚恨,懷疑是蘇轍指使出來的。

侍講豐稷也站出來講話,便被出知潁州。

范祖禹請對殿上,引述古今史實,極論小人宦官不可用,呂惠卿、蔡確、章惇這班政客尤其用不得,用則覆國。又陳宦官李憲、王中正過去種種罪狀,「上負先帝,下負萬民」。現在李憲雖已身亡,而王中正、宋用臣猶在,「今召內臣十人,而憲、中正之子皆在其中,二人既入,則中正、用臣必將復用,臣所以敢極言之」。希望皇帝「守之以靜,恭己以臨之,虛心以處之。則群臣邪正,萬事是非,皆瞭然於聖心矣」。

祖禹只是一個讀書君子,立論純從道義著眼;要預防新黨讒慝,鑽營起複,卻忽略了哲宗不健全的仇恨心理。所以縱然瀝血盡諫,卻一點用處也沒有。皇帝只是淡淡地敷衍了一句:「朕豈有意任用,止欲各與差遣爾。」將他打發掉了。

宣仁太皇太后大行前後,朝廷告下,蘇軾罷禮部尚書任,以兩學士充河北西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出知定州軍州事 。這也許是太皇太后為保全蘇軾所預作的安排,也許是哲宗早已聽從了新黨分子的唆使,先把這位將成障礙的師傅差出,省得將來啰嗦。不過無論如何,際此政事大變前夕,能夠脫身是非之場,對蘇軾個人來說,總是好事。

蘇軾奉告命後,遵例殿贊既畢,請求入朝面辭。

不料詔促速行,竟然不得入見。蘇軾很不滿意,只得留一書面的《朝辭赴定州論事狀》,給皇帝盡最後的忠告。略曰:

陛下臨御九年,除執政台諫外,未嘗與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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