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五 二次還朝

元祐七年(1092)九月,蘇軾以兵部尚書兼侍讀,再度還朝。將至都門,為門下侍郎的老弟蘇轍已經奏請得旨,準備出省來迎,蘇軾先寄以詩——《召還至都門先寄子由》:

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榆綠槐影。

荒雞號月未三更,客夢還家時一頃。

歸老江湖無歲月,未填溝壑猶朝請。

黃門殿中奏事罷,詔許來迎先出省。

已飛青蓋在河梁,定餉黃封兼賜茗。

遠來無物可相贈,一味豐年說淮潁。

三十多年前,兄弟倆長途跋涉,初至京師,接連忙著舉人試、進士試的那份熱望,那份興奮,如今早已消失凈盡。幾十年的仕歷,只是一場春夢。最可哀的是病倦老馬,重來汴河堤邊,卻還回不得家鄉。即使夢裡還鄉,但夢境卻又那麼短促,那麼遙遠而且蒼白。

蘇軾和上次一樣,仍然寄寓興國院東堂,表示伺候過皇上郊祀典禮的差使後,縱使不能言辭,亦將堅決要求外放。另一方面,蘇轍是當今執政的副相,他是外臣,必須遠避嫌疑,不便住到他的東府官邸去。

十一月十二日,皇帝駕幸景靈宮,蘇軾為鹵簿使,導駕前行。他的朋友蔣之奇、錢勰都是從駕的官員。

景靈宮建於祥符五年,在汴京端禮街之東,供奉宋太祖以次歷代帝後的御容。皇帝親祀郊廟,先至景靈宮行禮,謂之「朝獻」。十三日宿齋太廟,行禮畢,啟駕往開封府城南熏門外的南郊壇去,這是宋朝祭天的齋宮。

帝駕將至青城,儀衛森嚴肅穆,南郊大禮五使——宰相為大禮使、學士為禮儀使和鹵簿使、御使中丞為儀仗使、開封府為橋道頓遞使——的乘車剛到景靈宮東欞星門外時,忽然有赭傘覆蓋的犢車和青蓋犢車十餘輛,爭道不避儀仗,衝突而來。

蘇軾大驚,馬上叫御營巡檢使去擋在車前,喝問:「西來者是誰?敢爾亂行!」車上人答道:「皇后、某國太夫人和大長公主。」

所謂某國太夫人者,通稱國婆婆,是皇帝的乳母。

蘇軾要他們補個狀來。

駕抵郊壇,禮畢,蘇軾對擔任儀仗使的御史中丞李之純說:「中丞職當肅政,不可不聞。」意思是要他出面糾舉。李端伯因為這是皇后,表示不敢。蘇軾便道:「某自奏之!」

他就在當日當地(青城),出疏上奏皇帝。先引漢成帝郊祀,趙昭儀從在屬車間,揚雄獻賦諫諍的故事,申明自古婦女不當參與齋祠的原則,繼言今日之事,則是:

……郊祀既成,乘輿還齋宮,改服通天冠,絳紗袍,教坊鈞容作樂,還內。然後后妃之屬中道迎謁,已非典禮。況當祀事未畢,而中宮掖庭得在勾陳豹尾之間乎!……臣愚,竊恐於觀望有損,不敢不奏,乞賜約束。

皇帝看了,交給使者,那蘇奏原疏馳送宣仁太后,明日中使傳命,「申敕有司,嚴整仗衛」。

照往例,次日法駕回宮,皇后在朱雀門下迎接。這一天,宮中后妃也都未出宮門。

蘇軾來京,沿途章奏不絕,初則請辭新命,但朝廷的指揮是「為已差充鹵簿使,大禮日迫,不許遷延」。繼在南都再奏:「乞候過南郊,依前除臣一郡。」而今,南郊祀典已過,蘇軾便立即奏乞越州。

越州即是浙東紹興一帶,與杭州為鄰郡,相隔一條錢塘江而已。蘇軾還很樂觀,以為太皇太后會接受他的請求,遇到前在杭州、助其開治西湖的蘇堅(伯固),便和他說笑道:「伯固可以再來同開會稽(紹興)的鏡湖!」

不料朝廷告下,非但不允外放越州的請求,且是詔遷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的重任。

一身兼兩學士職,在當時也是久未得見的「異數」。蘇軾大出意外,惶恐力辭,札言:「聞命悸恐,不知所措。……豈徒內愧,必致人言。」然而,降詔依然不允。

蘇軾在如此難以違拗的情勢之下,逼不得已,只好收起這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心中盤旋的鄉心。一切退休生活的熱望,恍如滾湯澆雪,霎時間消融得不見蹤影。即此塊然一身,繞室彷徨,不知如何自措起來。

從政以來,歷經患難,數被污衊,現在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怎還可以再住京師,受狂熱獵官的後輩任意糟蹋。於此,不能不使他記起老師歐陽修來。他們師徒二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宋史》說「修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帝獨獎其敢言」。又曰:「修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及執政,士大夫有所干請,輒面諭可否。雖台諫官論事,亦必以是非詰之,以是怨誹益眾。」以至於在議論如何追崇皇帝生父濮王這件事上,被台諫御史們結夥圍剿,焦頭爛額;後來又被小人勾結罪犯,誣告他與己所撫養的甥女不乾不淨,製造帷薄不修的謠言來中傷他,摧辱他。歐陽修痛心之餘,未及引年,請告老致仕。

盛德如歐陽修尚且如此下場,蘇軾焉能不怕政治上全不講理的機阱,他如再稍戀棧,則前途的吉凶禍福不卜可知,放逐流離,還是細事。

朝廷不可留,外放不獲准。蘇軾再三思量,只剩下一條路可行,請求給予一個重難邊郡的任務。

治邊的主要任務在於邊防軍務,而宋朝的傳統,重文輕武,《宋史·余玠傳》說:

今世胄之彥,場屋之士,田裡之豪,一或即戎,即指之為粗人,斥之為噲伍。

所以,守邊之吏,如用文人,也大抵都是政治上很不得意的人才去邊郡。這條路,志在獵取功名富貴的人,是不屑一顧的。蘇軾決心「人棄我取」,以避禍患。

何況,這些年來,邊疆政治和邊防軍務,久被中朝忽視,兩皆敗壞不堪。蘇軾認為,與其讓寶貴的生命在如此混沌的政治社會裡平白浪費,不如效力於需人做事的邊疆,比較有點意義。

談兵是蘇軾的家學,軾轍兄弟,議兵議財,皆有特見。蘇軾肯定自己能夠做好這份工作。

這狀子呈遞上去後,朝廷仍然不肯接納,而且詔令「斷來章」,使他不能再說什麼,只好硬著頭皮,於十二月初到兩學士守禮部尚書任上去了。

蘇軾既已就任侍讀學士,就以全副心力來繼續擔任輔弼聖學的工作。

依照中國的歷史傳統,君權是至高無上的。為防止絕對的君權發生權力泛濫的弊害,儒家只能從兩個方向來約束它:一是抬出比君主更高的力量來作精神上的限制,這就是漢儒的「天」和宋儒的「理」;另一更具體的努力是用教育方式來把皇帝塑造於一定的理想模式中,即是「輔弼聖學」。這些努力雖然並不產生決定性的效果,但多少能夠馴化權勢,尤其對皇帝所施文化教育,所發揮的政治影響力,常常大於儒家在政治方面其他直接的成就。

基於此一認識,蘇軾願意傾力於此。

然而成長中的哲宗皇帝,相別雖僅四五年,面目卻已完全不同。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正是對任何權威和成規心懷敵視的反抗時期。況自正位以來,太皇太后垂簾聽政,朝廷大臣都當他是個不足論事的孩子,實際政務非但沒有讓他插手,甚至並不向他關白;即使指事垂詢,大臣也不具對,自司馬光開始,就是如此。皇帝漸漸長大了,宣仁太皇太后曾在宮中問他說:「彼大臣奏事,乃胸間且謂何,奈無一語耶?」皇上說:「娘娘已處分,俾臣道何語。」後來蔡京傳說:「皇上說,垂簾時期,朕只見臀背。」 內心蘊藏不平,已非一日,終於造成心理上一道敵視的壁壘,一副偏激的成見,不願聽取太皇太后所用大臣們的任何言語,他只冷冷地等待「親政」那一天的到來。

蘇軾是看他從小到大的近臣,從眼前這青年皇帝的態度上,不會感覺不到那種乖異的不合作的態度,不願聽言的淡漠的神情。他抱著甚深的憂慮。

但他認為,皇帝總還年輕,假以時日,他會慢慢成熟起來的,身為保傅的人,目前只有加倍努力來開導這個青年的基本觀念,指引正確的趨向,其重要等於搶救未來的國運。

蘇軾邇英進讀,第一次就講漢武帝和唐太宗的不同,說武帝厭聞汲黯的忠言,太宗思念虞世南的耿直,所以,貞觀大治,而武帝之世,盜賊半天下云云。從這個講題推想,也許正為矯治這位青年官家不肯接納他人意見的反抗態度而發,亦未可知。

蘇軾這次呈遞的到任謝表,內容簡直就是一封諫書。他向這位皇帝學生掬誠進言道:

……乃知為國安危之本,只在聽言得失之間。陛下即位以來,學如不及。問道八年,寒暑不廢。講讀之官,談王而不談霸,言義而不言利。八年之間,指陳至理,何啻千萬。雖所論不同,然其要不出六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勤,四曰慎,五曰誠,六曰明。……此六者皆先王之陳述,老生之常談,言無新奇,人所忽易。譬之飲膳,則為穀米羊豕,雖非異味而有益於人;譬之藥石,則為蓍術參苓,雖無近效而有益於命。若陛下信受此言,如御飲膳,如服藥石。則天人自應,福祿難量。而臣等所學先王之道,亦不為無補於世。若陛下聽而不受,受而不信,信而不行,如聞春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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