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四 初和陶詩

蘇軾在潁州日,與歐陽叔弼閑談,說到陶淵明隱居栗里柴桑間時,非常貧困,飯也不一定能夠吃得飽。有個在附近做大官的朋友顏延年,常來與他對酌,知道他的家境,特意留錢二萬相贈,他卻不存一文,全部送去酒店,留待日後慢慢取酒。

又一日,蘇軾偶讀《唐書》,看到代宗朝的宰相元載,酷好積聚,貪得無厭;至大曆十二年獲罪賜死時,籍沒他的家財,單是所藏胡椒一項,多達八百石之巨。胡椒只是一種用得極少的調味料,何用囤積那麼多!人性的愚昧,有時簡直不能理解。蘇軾感慨之餘,作了一首以元載與陶潛比論的長詩:

淵明求縣令,本緣食不足。

束帶向督郵,小屈未為辱。

翻然賦歸去,豈不念窮獨。

重以五斗米,折腰營口腹。

云何元相國,萬鐘不滿欲。

胡椒銖兩多,安用八百斛?

以此殺其身,何啻抵鵲玉。

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燭。

這是蘇軾以陶淵明的廉介淡泊,印證人以寶貴的生命殉於物欲的可悲,致其衷誠的感嘆。

淵明是個孤獨而又貧困的隱士,他的詩作,不但生前無人重視,即使身後,自晉末至南朝,都還未曾受到應有的評價。如鍾嶸《詩品》雖稱其詩,但卻將它列為「中品」。

陶詩受到普遍的重視,須至唐代開始。大詩人李白、杜甫對於陶淵明詩的風格,予以最早的揄揚;白居易特別重視淵明高潔的人品,寄以無限的敬慕;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都曾摹擬過陶詩,但他們只是欣賞他,沒有研究他。

到了宋朝,陶淵明研究突然出現了高潮。據文獻記載,趙宋一代,編刻陶集達十七種以上,論及陶淵明作品的詩話和筆記,有七十餘種之多,此與宋朝文風崇尚平淡,當然有密切的關係;但蘇軾以一代文宗的地位,晚年盡和陶詩的努力,對於這個研究風氣的開創具有很大的影響。如蘇軾《和歸去來辭》,傳至京師,大家爭相和作,人言:「一夕之間,陶淵明滿人目前矣。」即是一例。從此,後來文學天地,形成了歷久不衰的陶詩研究熱潮。

蘇軾於詩,自視頗高,向不專主一家,也不特別歡喜哪一個人的詩作。但至步入中年,貶謫黃州後,開始偏愛陶詩起來,如言:「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則是非常懇摯的自白。

當時,一般印行的俗本陶集,妄改錯簡,甚不可靠,如「東坡題跋」一則云: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近見新開韓、柳集,多所刊定(?)失真者多矣。

因此他多方訪求較好的版本,終於得到了江州東林寺印本,珍惜得不敢把它一口氣讀完,怕讀完了便沒得讀了。故又一則題跋說:

余聞江州東林寺有陶淵明詩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遺余,字大紙厚,甚可喜也。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

然而,在此時期,蘇軾雖然甚好陶詩,卻仍以欣賞淵明文字的藝術和風格為主,尚未深入陶的思想境界,所以只有感性上的認同,談不到理性上的肯定。如元豐五年三月與客飲酒,《書淵明飲酒詩後》說:

此淵明《飲酒》詩也。正飲酒中,不知何緣記得此許多事。

淵明《飲酒二十首》,是他後期詩作中最偉大的傑作。而蘇軾當時的讀後感,只有如此;但至作《和陶飲酒》詩時,所持態度,深淺便完全不同了,如後一則題跋云:

《飲酒》詩云:「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寶不過軀,軀化則寶亡矣。人言靖節不知道,吾不信也。

蘇軾讀陶淵明《歸去來辭》,其中有一句「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的話,蘇軾只覺得此翁非常好笑,由此聯想到俗傳書生入官庫,見錢不識的笑話,怪其錢不在紙裹中,所以不識;馬後宮人見大練,反而以為是異物;晉惠帝問饑民何不食肉糜,認為其理相同,蓋嘲淵明不脫是個文人,未親莊稼之故。他說:

……使瓶有儲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於瓶中見粟也耶?……細思之,皆一理也。聊為好事者一笑。

後至元祐時期,蘇軾在翰林院日,愛寫陶詩「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句與人,到這時候他已知道淵明有過農田經驗,並非是個瓶中見粟的詩人,所以說:

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余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讀陶詩「秋菊有佳色」篇:「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則記其強烈的感應曰:

靖節以無事自適為得此生,則凡役於物者,非失此生耶!

蘇軾讀陶,必須到了這個年紀,才能跳出文字欣賞的範圍,開始會得陶意,把握到了陶的精神,斷言曰:「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

換句話說,淵明只是用詩的形式來表達他的人生觀,表達他面對人生的理念,語語平淡,卻儘是對人生經過透徹的觀照後,出為知「道」之言,不能以尋常詩人之擒章繪句來比。

黃山谷跋淵明詩卷,點出讀陶的重要關鍵:

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如決定無所用智。

蘇黃這一方面的解悟,是非常重要的。蘇黃之後,才打開對陶淵明思想、人格、生活種種方面研究的熱潮,其源自此。

陶淵明並不是饒有深度的哲學家,他只是用樸素的文字歌詠人、自然和人生,描畫卑微的鄉村生活,老老實實寫出他自己強硬的性格。他的詩,皆以經驗和感情做基礎,而非基於思想。因此「他的作品意境,是哲學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語,卻是平民的言語。所以他儘管作田家語,而處處有高遠的意境;儘管作哲理詩,而不失為平民的詩人」 。

讀陶者,若不了解他對社會現實的基本態度,若不明了他這一生的經歷背景,從情感深處探索他精神生活的源頭,便不能完全領略他的詩意;不能了解詩中之意,當然讀來「如嚼枯木」了。

所以,人須閱歷較深,且能咀嚼精勤,才能領會陶詩非但不「枯」,且不盡平淡。釋惠洪《冷齋夜話》引述:「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

後來,又有「評陶柳詩」的一條題跋,以食物為喻,以為讀陶柳詩,必須辨別中邊,始得詩中真味:

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精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

蘇軾於元祐六年(1091),自杭州被召還朝,席不暇暖,即被宰相劉摯支使打手賈易,利用趙君錫,橫加誣陷。蘇軾看透了現實政治圈子裡,除了權勢利祿以外,別他無物,只怪自己一向屈於感情的牽纏,不夠果斷,不能依照自己所想望者率直做去,徒然遭受小人百般虐侮,對國家、對自己,都一無好處。幸從烏煙瘴氣的汴京,逃到潁州來了,但這並非了局,塊然一身,他將何處歸宿呢?

在這個樣子的心理壓力之下,適又與作詩「頗有淵明風致」 的歐陽斐在一起,時常談陶,遂使他豁然與淵明神會,覺得在個人出處上,陶的剛健精神,比他果決,深為心服。

淵明也是為了救窮,才求用於彭澤小縣的,誰知一坐上官位,便發覺自己的脾氣,絕對容忍不了這種痛苦。《歸去來辭》前序里,說他棄官的原因道:「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淵明這「違己交病」四字,於此時此際的蘇軾讀來,必然有一撾一條痕的切膚之痛。

淵明在《飲酒》之十九里,復追述出仕的始末,有曰:「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裡。」一感覺到做官這事,傷害他的人格尊嚴與志意時,立刻拂衣而去。這種絲毫不肯牽就現實的果斷精神,使強項的蘇軾不得不說:「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云何得一適,亦有如生時。……」

淵明《乞食》詩:「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稍早時期,蘇軾題跋此詩曰:「淵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謝主人,此大類丐者口頰也。哀哉!哀哉!非獨余哀之,舉世莫不哀之也。饑寒常在身前,聲名常在身後,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窮也。」僅哀其窮,尚屬皮相。

後來,他才體會到這是淵明個性中最可貴的一種獨立不懼、旁若無人的率真精神。飢者受人一飯之惠,心裡真有圖報下世的感激,他就率直寫出,不怕別人笑他。事實上,王維就笑過他,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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