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三 廣陵生活

將近半個世紀以前,歐陽文忠是從知揚州移守潁州的,所以他作潁州西湖詩說:「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蘇軾則是先知潁州,後移揚州,序次雖有不同,而兩地皆為歐陽舊治則一。

歐陽修在揚州築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高踞蜀岡,下臨江南數百里,真、潤、金陵三州,幾乎隱約可見。環堂左右,老木參天,堂後有竹千餘竿,粗大如椽,綠蔭匝地,不復見有日色。 這年初夏,蘇軾身體仍然不太好,謝毛正仲惠茶詩題說:「到官病倦,未嘗會客。」詩言:「爾來又衰病,過午食輒噎。」則他不但容易倦怠,而且食欲不振。加以揚州的公使庫錢與潁州一樣少,揚州是東南一大都會,八路舟車,無不由此,使客雜沓,招待、饋贈、迎送的費用都很大,每年只有五千貫錢,實在不夠用,很傷腦筋。

蘇軾在揚州,也著意整頓寺院,將持戒不律的幾個講僧趕出廟去。石塔寺的戒長老為之不安,一日派遣侍者前來投牒,請求「解宅」,蘇軾問來人:「長老將欲何往?」對曰:「欲歸西湖舊廬。」蘇軾命他先回去,另候指揮。

略作準備,親自帶了僚佐同往石塔寺。至則先命擊鼓,大眾聚觀。蘇軾看看人已到得差不多了,便從袖中摸出一紙預先擬好的疏文,叫晁補之高聲朗誦。這篇疏文,雖然有點近乎遊戲之作,但卻是上乘的禪喜文字。蘇軾的意思很明白,劣僧要逐,高僧要留:

大士未曾說法,誰作金毛之聲?眾生各自開堂,何關石塔之事?去無作相,住亦隨緣。長老戒公,開不二門,施無盡藏,念西湖之久別,本是偶然,為東坡而少留,無不可者。一時作禮,重聽白槌。渡口船回,依舊雲山之色;秋來雨過,一新鐘鼓之音。謹疏。

這段時期里,汴京城中,宮門內外,大伙兒都在大忙特忙,熱鬧非凡。

哲宗皇帝十歲登基以來,至今已是十八歲的青年。上年十月舉行過初幸太學的大典,今年是應該大婚的適齡了。

太皇太后為皇帝選後,非常慎重,初選世家女百餘人入宮,仔細觀察揀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中意孟家那個女孩。孟女,雒州人,眉州防禦使孟元的孫女,太皇太后親自督教,令習女儀和宮中事務。到了本年(元祐七年,1092),面諭宰執:

「孟氏子能執婦禮,宜正位中宮。」

即命學士草制,又特別議定冊後六禮。皇帝於四月十六日御文德殿,冊封孟氏為後。太皇太后對皇帝鄭重叮嚀:

「得賢內助,非細事也。」

皇帝大婚,自有一套繁文縟節,呂大防、蘇頌、蘇轍等大臣都被派為六禮之使,依照儀注,一一進行。等到忙完了大婚典禮,六月,政府改組,左相呂大防和知樞密院事韓忠彥不動,余則以蘇頌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蘇轍為門下侍郎,范百祿為中書侍郎,梁燾和鄭雍分別為尚書左右丞;只有王岩叟罷了官。

門下侍郎即是元豐改定官制前的參知政事,其官自秦漢以來,給事禁中,故稱黃門,後改門下省。蘇轍至此,已經官拜副相了。

皇帝既已大婚,繼須籌辦今年冬季親行郊祀之禮,邁向親政前的程序,一步一步做去。

八月中,詔下揚州,召蘇軾還京為兵部尚書,兼差充南郊鹵簿使。並且因有郊祀的差遣,所以屢詔催促,不得遷延。

蘇軾匆匆辦了交代,九月初離去揚州。

扈從青年皇帝第一次親行郊祀大禮的差遣,是不能辭免的;然而蘇軾對於還朝,心理上結成一團陰霾,有杯弓蛇影的恐懼。所以即在途中,就已上了《乞過郊禮仍除一郡狀》。

這時候,使他有真正興趣的是山間種樹,使他感慨無窮的是觸目河山,儘是勞生的行跡,不免回念平生的憂樂出處——蘇軾到底已經是五十七歲的人了,心理上已漸步入老境。

最顯著的不同,是他已經倦於行旅,對於奔走四方的遊宦生涯,常常產生自憐的感傷。如赴揚州任,作《淮上早發》曰:

澹月傾雲曉角哀,小風吹水碧鱗開。

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淮中十往來。

又如《送芝上人游廬山》詩,開頭即說:「二年閱三州,我老不自惜。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跡。……」皆是蘇軾垂老的心情。赴京途中,於宿州、泗州間,邂逅徐州道士雲龍山人張天驥,對於自己已似白頭倦鳥,但卻不得歸休,不知道將來還要幾渡淮河,發生無窮的憂戚。詩言:「二年三躡過淮舟,款段還逢馬少游。……孤松早偃元非病,倦鳥雖還豈是休。更欲河邊幾來往,只今霜雪已蒙頭。」

只有路過都梁山,遇見杜輿秀才,杜秀才向他請教種植松樹的方法時,蘇軾這才精神陡旺,說道:

「我少年時,就很懂得種松之法,曾手植數萬株,現在都已是樑柱之材了。」

不但教了杜秀才植松之法,而且還戲贈二詩,大言:「如今尺五城南杜,欲問東坡學種松。」

九月初九重陽,蘇軾行抵南都,徑登樂全堂,上距張方平的逝世已經八個多月了,他才有這躬親奠祭靈幃的機會。

好友王鞏,是張方平的女婿,自被安鼎從知宿州事的任上攻罷以來,一直就在南都閑住,意興闌珊。這兩個同經政治迫害的患難朋友,執手相見,未免百感交集。蘇軾想起十五年前,即元豐元年的重陽節,在徐州與王鞏為黃樓之會的舊事以及這十五年來的人事滄桑,感喟無窮,寫了一首懷舊詩,題曰:

在彭城日,與定國為九日黃樓之會。今復以是日相遇於宋,凡十五年,憂樂出處,有不可勝言者。而定國學道有得,百念灰冷,而顏益壯。顧余衰病,心形俱瘁,感之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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