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二 潁揚之治

潁州的政事雖說清閑,但也並非完全無須作為。蘇軾在任,不過短短半年,可也著實做了幾件大事。

當時,開封各縣常鬧水患,官吏不究本末,將原有坡塘鑿破,決水於惠民河;惠民河漲了,使陳州也鬧大水。這樣一路推下來,最後又計畫要開鑿鄧艾(八丈)溝與潁河,鑿黃堆注水於淮,認為這樣可以疏導積水,消滅水患,其實這是「以鄰為壑」的辦法。幸而尚書省行文各有關地方勘會,蘇軾通曉水學,適至其任,馬上派人用水平實地測量,查得淮河的漲水線,高於新溝幾一丈,假使鑿破黃堆,注水於淮,則低於淮河的潁州各縣,盡成魚鱉之鄉了。

而且,與八丈溝相關聯的萬壽、汝陰、潁上三縣,舊有坡塘,久已化為民田,或由政府永租與佃戶使用,為時都在五六十年以上,幾與自產無異。假如一旦強制收回,則那三縣的農民失業者必眾,人情騷動,為害不小。

蘇軾以《論八丈溝利害不可開狀》申復尚書省,打消了這個為害地方的計畫。

潁州農田收成,經常不好,這年又苦幹旱,蘇軾雖也遣官向張龍公廟祈雨,但認為根本的工作應該是辦好水利工程。為此他奏請朝廷將原來派修黃河的夫役,留一萬人開掘轄境內的溝洫,順便構築清河三閘,通焦陂水,浚治西湖。經詔許施行,直到他離任以後,才次第完成。

這年秋天,與潁州相鄰的廬州、濠州、壽州都大鬧饑荒,老百姓吃樹皮草根為活,盜賊蜂起。逃荒的難民,扶老挈幼,絡繹於途,萬一北來,潁州首當其衝。蘇軾說:「若流民至潁,而官無以濟之,則橫屍布路,盜賊群起,必然之勢也。」撫輯難民,政府必須先有準備。所以,他於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論淮南盜賊,乞賜度牒、糴斛斗,準備賑濟淮浙流民狀》,打算賣了度牒,購儲小麥、粟米、菉豆(綠豆)、豌豆四色,封樁斛斗,候有流民到州,逐旋支給賑濟。

這時候,臘月嚴寒,久雪不霽,蘇軾與通判趙令畤登女郎台遠眺,只見白茫茫一片銀色世界。晚上耽念著,如此冰封雪凍的日子,那些無衣無食的饑民怎麼得了?兀是睡不著覺,心想先撥出百餘石糧食來,做炊餅救濟他們。將這主意和王夫人商量時,夫人說:

「你從前曾聽傅欽之(堯俞)說過,趙簽判在陳州時,辦賑濟有功,何不與他商量辦法?」

天還未亮,蘇軾便派人折柬相邀。令畤到後,便說:

「這問題,我心裡早已有了腹案。目前小民的睏乏,不過是糧食和燃料兩項,義倉有積穀數千石,便可支散,以救貧民。作院有酒炭數萬稱,酒務有柴數十萬稱,可以照原價出賣。貧民得此兩項,困難就解決了。」

蘇軾大喜道:「吾事濟矣!」立刻草放積穀賑濟奏,一面便叫趙令畤去辦。 教授陳師道卧病在床,聽到這事,非常感動,寄了詩來,題名「雪中」:

掠地衝風敵萬人,蔽天密雪幾微塵。

漫山塞壑疑無地,投隙穿帷巧致身。

映積讀書今已老,閉門高卧不緣貧。

遙知更上湖邊寺,一笑潛回萬室春。

蘇軾和作,但說:「忍寒吟詠君堪笑,得暖歡呼我未貧。」充滿了民胞物與的熱情。

災荒是盜賊的溫床,百姓的饑寒固然需要救濟,而盜賊的緝捕,確保治安,更其不容疏忽。

本州舊有管三、陳欽、尹遇等一幫劇盜,打家劫舍,為民大害,雖經前任剿滅大半,但頭目尹遇始終在逃,依然結夥為盜,自稱大王,白晝騎馬於鎮市中劫人,兇悍無比。

蘇軾訪聞汝陰縣尉李直方,素有幹才,忠勇負責,就將此事責成於他,對他說道:「君能擒此賊,當向朝廷力言,給予優賞;不獲,亦以不職奏免。」

直方惶恐受命,他有老母,已經九十歲了,母子泣別而行。

直方先在就近處緝獲尹遇的黨羽,偵得尹遇已經遠逃到壽州霍邱縣的成家寨去了。他就親率弓手追緝,化裝為販牛小客,到尹遇匿處掩捕。尹遇持械抵抗,直方親手將他刺倒,遂一舉成擒。

蘇軾認為直方儒者,卻能捐軀奮命,忠義可嘉,應該給予獎勵。但是宋朝的法律,官員躬親獲盜,須在半數以上,才合恩例,是只論人數,不講首從的,所以官吏捕盜者少,而大盜漏網者特多。蘇軾沒有辦法變更法律,無以酬直方。

直到自己積資應該遷升朝散郎一官時,他便請求朝廷將此一恩例,移給直方充賞,「亦使臣今後使人,不為空言」。不料仍為吏部所格。人謂蘇軾不欲參加磨勘,是他不在乎爵祿的高處,其實他只是對李直方負責實現他的諾言而已。

匆匆過了新春,元祐七年二月,朝廷告下,調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知揚州軍州事;晏知止來代。

蘇軾決心俟機求退,不料還有這次調職的新命。不過心想到揚州去轉一轉也好,希望從揚州一直回家鄉去,等候子由回來,就這樣獨自做著非常樸素的還鄉之夢:

今年吾當請廣陵(揚州),暫與子由相別。至廣陵逾月,遂往南郡。自南郡詣梓州,泝流歸鄉,盡載家書而行,迤邐致仕。築室種果於眉,以須子由之歸而老焉。不知此願遂否?言之悵然也。(《東坡志林》)

但是,每一想到獨在朝中孤軍奮鬥的老弟,心裡總有說不出的迷惘,寄一闋《滿江紅·懷子由》詞給他,重堅舊約:

清潁東流,愁來送、征鴻去翮。情亂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凋華髮。

一尊酒,黃河側。無限事,從頭說。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衣上舊痕余苦淚,眉間喜氣占黃色。便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然而,蘇轍在熱烘烘的政場中,並不那樣想。距今三個月前,他們兄弟倆的第一號政敵劉摯已經罷官離京,那些台諫官們失掉靠山,也不會再想興風作浪了。此時倒真希望蘇軾能回到朝中來,一同施展他們的政治抱負,上報太皇太后的恩寵,盡一份從政士人應盡的責任。

因此特派專差送信到潁州來,約請蘇軾趁此交接之間,先往京城一行,見過太后,再赴新任。蘇轍的用意非常明顯,因為依照宋朝定製,大臣移守,例可奏請過闕上殿,本意固如現代的回京述職,但過闕上殿的大臣,十九會被留京供職,得除二府六卿不等。

殊不知蘇軾不但無意於此,對於汴梁這紫陌紅塵,避之唯恐不遠。他立即決定,取道下淮,徑赴揚州。給范祖禹信說:

到潁半年,始此上問,懶慢之罪,踧踖無地。中間辱書,及承拜命貳卿,亦深慶慰。然公議望公在禁林,想即有此拜也。春暖起居如何?某移廣陵,甚幸。舍弟欲某一到都下乞見,而行路既稍迂,而老病務省事,且自潁入淮矣。不克一別,臨書惘惘。

三月初三,蘇軾已經離開潁州,到了安徽的懷遠縣,與迨、過二子遊了塗山和荊山,過濠州、壽州和楚泗之間,沿途屏去吏卒,親自深入村落,訪民疾苦。當時新麥初熟,政府催收人民的積欠,十分緊迫,農民還不出錢的,寧願流走道途,不敢歸鄉。一路上看見很多很多這樣的遊民,蘇軾不禁感嘆道:「苛政猛於虎這句話,向來不敢太相信。現在親眼見到的事實,則是水旱之災,殺人百倍於虎;而民畏催欠,又更甚於水旱災荒!」

十二日到泗州,因為淮東淮西,連年鬧旱荒,禱於大聖普照王靈塔,求雨。

途中,得晁補之以詩來迎。

晁無咎是蘇門四學士中受知於蘇軾最早的一人。元祐初,在京為秘閣校理,現正通判揚州,得到老師移守本州的消息,只因限於職守,不能出境往迎,所以呈詩為代。他已聽到了老師在泗州維舟禱雨的事,所以說:「麥如櫛發稻立錐,使君憂民如己飢。」又說:「世上讒夫亂紅紫,天教仁政滿東南。」蘇軾讀了,不禁拂髯大笑,心中充溢著快慰的感情,次韻詩說:「每到平山憶醉翁,懸知他日君思我!」

三月十六日,到揚州任。大家料想不到這詩人太守辦的第一件公事,竟是停止舉行正在轟轟烈烈籌備中的萬花會。

當時,洛陽牡丹,揚州芍藥,名冠天下。每年春,洛陽舉行花會,萬人空巷,賞花作樂,這風氣傳到東南來,揚州也跟著以芍藥為主,作萬花會,一次用花十餘萬枝,既使花圃凋殘,而胥吏緣此為奸,借這名義剝削老百姓,蘇軾說「以一笑樂,為窮民之害」,不該再辦,毅然禁止。雖然他心裡也知道這是大殺風景的事情。

蘇軾沿途訪見地方官吏催繳民欠的凶暴,與農民多年災歉之後,無力歸償,流離道路的悲慘,心裡一直不平。這件事情,他在杭州時,朝廷曾因災殄詔求直言,他即應詔論列四事,其中即有寬免民欠一項。不料事為執政所格,初則諉稱未見此狀;經蘇軾別錄再奏,朝廷准賜緡錢百萬,糴米備賑;而發運使王覿又堅稱米貴不糴,致使次年水災,無糧可救。寬免民欠一項,也未曾實施。

這次親歷潁州、揚州,雖然麻麥如雲,收成很好,但是淮東西諸郡,累歲災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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