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一 潁水之魚

蘇軾於元祐六年(1091)八月廿二日到潁州(今安徽阜陽)任。

四十三年前的皇祐元年(1049),歐陽修曾知是州,現在是白頭門生,接踵而至,所以到任謝上表裡很興奮地說:

……文獻相續,有晏殊、歐陽修之遺風。顧臣何人,亦與茲選。

歐陽文忠於熙寧四年(1071)六月以太子少師致仕,歡喜潁州這個地方的風土,他就居家於此,明年閏七月就逝世了。他的遺孀薛太夫人於元祐四年病逝,歐陽一家都在潁州守喪,尚未終制。蘇軾蒞任數日,即往會老堂拜祭文忠夫人的靈堂,祭文中也說:

白髮蒼顏,復見潁人。潁人思公,曰此門生。雖無以報,不辱其門。

潁州和杭州一樣有個西湖,十里長,兩里闊,因湖址位於州西二里之地,所以亦稱西湖。湖邊林木翳茂,水色清明,算是此地一大勝跡。蘇軾到任之初,有一潁州人告他道:「內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郡事。」足見該地政務清閑。蘇軾大為快慰,秦少章因作一絕曰:

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

欲將公事湖中了,見說官閑事亦無。

蘇軾初游西湖,聽湖上歌手在唱一闋《木蘭花令》詞 ,分明還是歐陽修的遺作。時間已經過去將近半個世紀,不僅歐陽早已做了古人,這地方,連親炙過文忠笑貌的人,也幾乎沒有了。唯有這老門生,面對寂寞的湖光,將那人生朝露的悲哀,步韻譜成同調的小令:

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

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

與予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當時,西湖夏後秋涸,東池水淺,湖魚在淺水裡窘迫跳躍,非常痛苦。蘇軾接受同僚的建議,招了網魚師來,將困在東池的魚,遷到水深的西池去。

蘇軾在湖邊會客飲酒,看網師遷魚,心裡有很多感慨。人有遼闊的天地可養,何苦再被困在這個狹窄的政治天地里,爭相殺戮;必須如網中活蹦亂跳的湖魚,掙扎著,掙扎著,早日脫網,回歸江海,還我自由。蘇軾這一晚被酒夜歸,睡在床上,心潮起落,一夜無眠。

失眠的心事,化成一首小詩,如言:

…………

但愁數罟損鱗鬣,未信長堤隔濤瀨。

濊濊發發須臾間,圉圉洋洋尋丈外。

…………

明年春水漲西湖,好去相忘渺淮海。

潁州地平無山,只有一條貫穿州城的潁水,西入於淮。蘇軾常去泛舟,詩言:「我性喜臨水,得潁意甚奇。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語,使君老而痴。使君實不痴,流水有令姿。……」

當地有個傳說:「世亂潁水濁,世治潁水清。」這時候,河水清澄如鏡,蘇軾為排遣心底的彷徨,每次湖上泛舟,都喜歡倚在船舷上,欣賞水中自己的面影。風吹水動,他的面影隨著水面波紋發生種種變化,看得他入了神,喃喃自言:「畫船俯明鏡,笑問汝為誰。忽然生鱗甲,亂我須與眉。散為百東坡,頃刻復在茲。」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蘇軾一離開汴京,肩上抖落一身塵污,馬上情緒輕鬆,蘇醒了詩人的性靈;今日面對「顛倒眩小兒」的河中幻影,他心境平和,也就樂於與水相嬉起來。

潁州政務清簡,而重要的僚友又多舊識,蘇軾自詡「賓客之美」不減歐陽當年。因此,他在這段短時間裡,個人生活非常恬適、愉快。

最重要的人物,首先要數地位僅次於知州的通判,恰是蘇軾在杭州時的舊識,趙令畤,字景貺,宗室燕懿王德昭的玄孫,其時正以承議郎為潁州的簽書判官。蘇軾非常欣賞他的幹練和才華,「吏事通敏,志節端亮」,為他作《秋陽賦》《洞庭春色賦》,替他改字「景貺」為「德麟」,並作《趙德麟字說》;後來又兩次狀奏朝廷(《薦宗室令畤狀》),特別推薦,認為政府應該打破「理國治民不及宗子」的老規矩,使宗室中的人才,也有平等的機會出頭,使他終於得除光祿丞。蘇軾喜歡替朋輩改名字,前有曇潛之改參寥,李豸之改李廌;後有景貺之改德麟。雖說是他的癖好,但也只限於他所非常欣賞的朋友。

現任潁州州學教授的是陳師道,元祐初,由於蘇軾的推薦,以布衣出任徐州教授,後除太學博士,來京為蘇門中人,與共游宴論學,不料被言官們摭拾了他在徐州任內,私自越境謁蘇於南都的差錯,改降潁州教授,恰恰成全他們此時重聚一堂的愉悅。

歐陽家的兩位公子,此時也還在家守制。

歐陽修有四個兒子:長子發,字伯和,進士,官至少府中丞;次子奕,字仲純,此時皆已去世;現在潁州守薛太夫人喪的是三子棐(叔弼)和四子辯(季默)。

叔弼中過乙科,只因文忠年邁,在家侍父。元祐初,曾膺實錄院檢討的任命,卻被劉安世劾為諂佞淺薄,追改集賢校理,宦途甚不得意。季默官止承議郎。兄弟都是潔身自守的大家子弟,叔弼且是蘇軾的親家,蘇迨的岳丈。

潁州少有山林名勝可玩,公餘暇日,只能詩酒為娛。蘇軾這一時期,政事清閑,心情平靜,既自下了決心,明年一定求去,心理上有了這個退步,就覺得渾身舒坦,經常邀客飲酒,作詩不倦。周益公(必大)題跋(《跋趙德麟餞飲湖上舟中對月詩》)說:「……集中自放魚長韻而下,凡六十餘詩,歷考東坡所至歲月,惟潁為少,而留詩反多。」即是此故。

煞風景的是陳師道持律不飲,兩歐陽又不肯作詩,蘇軾是個喜歡熱鬧、樂與人同的人,禁不住這份寂寞,變出許多花樣來,勸師道開酒戒,催二歐陽作詩。

到潁不久的十月間,蘇軾臂痛舊病複發,索性向朝廷告了假,在家偷懶。病中作三絕句,覺得眼前的清閑歡適,也和致仕還鄉一樣,心裡非常滿足,如言:

公退清閑如致仕,酒余歡適似還鄉。

不妨更有安心病,卧看縈簾一炷香。

其實這時候,蘇軾也並非完全沒有煩惱。他煩惱的是潁州的公使庫錢太少,同是一州,要比杭州少三分之一的光景,使他「到潁未幾,公帑已竭,齋廚索然」,無法接待朋友。所幸的是不論齋廚如何索然,供饋如何寒磣,要來的好朋友還是會來的。九月初,蘇軾接到劉季孫從杭州寄詩來:

倦壓鰲頭請左魚,笑尋潁尾為西湖。

二三賢守去非遠,六一清風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能插菊花無?

聚星堂上誰先到,欲傍金樽倒玉壺。

不久,季孫因蘇軾的推薦,得換文官資歷,除知隰州,他便有機會到潁州來訪蘇了。

一聽說劉景文來了,蘇軾欣喜欲狂。不但是詩酒好友到了,恍如杭州的西湖也藏在他的袖筒里給帶來了,作《喜劉景文至》詩,充分表現這位老人不甘寂寞、熱愛朋友的性格以及他和杭州的感情:

天明小兒更傳呼,髯劉已到城南隅。

尺書真是髯手跡,起坐熨眼知有無。

今人不作古人事,今世有此古丈夫。

我聞其來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

江淮旱久塵土惡,朝來清雨濯鬢須。

相看握手了無事,千里一笑毋乃迂。

平生所樂在吳會,老死欲葬杭與蘇。

過江西來二百日,冷落山水愁吳姝。

新堤舊井各無恙,參寥六一豈念吾?

別後新詩巧摹寫,袖中知有錢塘湖。

蘇軾如此耽於賓朋詩酒之樂,使體貼他的王夫人也幾乎變成了詩人。剛過了年,正月十五夜,聚星堂前,梅花盛開,月色鮮明,王夫人看他獨坐無聊,便說:

「春月勝於秋月,秋月令人有凄慘的感覺,春月卻令人和悅。何不召趙德麟這些人來,飲酒花下?」

蘇軾大喜,卻道:

「我不知道你也能做詩,這真是詩家說的話哩!」

於是,邀了趙令畤來,飲酒花下。

蘇軾就用王夫人的語意,作《減字木蘭花》詞: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迴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煙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元祐六年(1091)十二月,張方平在南都病逝,享壽八十五歲。初八日訃告到潁,突然打破了蘇軾生活的寧靜。即日在薦福禪院舉哀奠祭,與僚友商議,用唐人服座主喪、緦麻三月之禮成服。

張方平識拔蘇氏兄弟最早,那時候,他們還只是生長於西南偏鄙之地的眉州少年,依靠方平的推介才得受知於歐陽修,得歐陽的揄揚,才被中朝其他大老所注意。這種知遇和識拔的恩感,蘇氏兄弟刻骨銘心,無時或忘。但看張方平退休後,隱居南都的十五年間,蘇軾只要一有機會,必往樂全堂謁候這位寂寞而又多病的老人,前後去過六次,得相晤言者五回,最後一次是今年五月間赴京途中,繞道相見,方平自知不久人世,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