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杭州去來 五 方外交

西湖僧寺之多,殿宇相望,蘇軾自言:「吳越名僧與余善者十九。」亦是事實。但看他在杭州兩年,相與往來的方外之交,確是不少;而且往還之多,也許甚於士大夫間的交遊。這似乎不是偶然的現象。

十八年前,他第一次到杭州任通判,人地兩疏,歐陽文忠公特地為他介紹西湖詩僧惠勤。到官三日,蘇軾就冒著臘月嚴寒,往孤山訪晤,抵掌深談,交契非常。

此番重來杭州,惠勤雖然已死多年,蘇軾下車之初,仍然首訪孤山,為要往拜文忠遺像。惠勤的弟子二仲告訴他說:

「這僧舍里本無泉水,在您來之前數月,忽在講堂後面,孤山腳下,流出一注甘潔的清泉來。我們即在這地方鑿岩架石為室,只待您老為它題個名字。」

「歐公晚年自號六一居士,我們為紀念他,就叫六一泉好了。」蘇軾說。

唐宋時代的孤山,林木深蔽,其中樓閣參差,有如仙境;山後則花圃羅列,幽美居全湖之最,而六一泉即在此山之麓,地當現在的西泠橋堍。蘇軾為作《六一泉銘》,並於泉後鑿石作室,名曰「東坡庵」。

孤山建一智果精舍,蘇軾邀約參寥從於潛天目山來住持該院。參寥上人雖然籍屬於潛,但他自認杭人,時有鄉思,所以蘇軾招之以詩說:

漲水返舊壑,飛雲思故岑。

念君忘家客,亦有懷歸心。

…………

智果精舍只是三間新造的僧寮,起建於元祐五年,屋宇雖小,而景物幽寂,似是蘇軾特意為詩僧參寥所造。

到蘇軾快要交卸時,智果院里忽然也發現有一泉,出自山岩縫石間,甘冷宜茶。元祐六年二月寒食後一日,蘇軾帶了他的朋友王瑜(忠玉)、張璹(全翁)從孤山坐船來向參寥告別,參寥汲泉鑽火,烹黃蘗茶饗客,並且告訴大家,這是院內新發現的一注泉水。蘇軾忽然想起七年前,在黃州,夢與參寥吟詩,有「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之句,當時不能解說泉如何新法,不料這個夢兆,卻都應驗於今日。座中人聽他講說這節故事,都悵然有事皆前定,各懷知命無求之感。蘇軾名之為「參寥泉」,作《參寥泉銘》。

蘇軾為杭州通判時,祥符寺可久、垂雲、清順三僧,都是他的詩友,現在似已只剩清順一人,住持葛嶺壽星院。

清順所居曰藏春塢,門前有兩株巨大的古松,松樹上盤絡得滿滿的凌霄花。這和尚年紀老了,常在樹下打瞌睡。有一日,蘇軾摒去騎從,獨自去藏春塢看他,一路上松風騷然,落花滿地,至,則清順正在樹下晝寢,手指落花,乞蘇軾作一韻語,為賦《減字木蘭花》: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

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颭紅輕,時上凌霄百尺英。

這年春天,壽星院垂雲亭所種的新茶可采了,清順知他愛茶,特來相贈。春暖花開了,清順又以詩代簡,邀他去賞花,可惜蘇軾因病,錯過了花期。

西湖北山多竹,孤山、葛嶺又都在比較靜僻的北山路上,所以蘇軾偕友游湖,最常去的是壽星院和智果精舍,訪的是清順和參寥,詩曰:「……雲深人在塢,風靜響應谷。與君皆無心,信步行看竹。竹間逢詩鳴,眼色奪湖淥。百篇成俯仰,二老相追逐(指同游的王瑜與張璹)。故應千頃池,養此一雙鵠(指清順與參寥)。」

五年夏日游壽星院,有詠寒碧軒詩,為後人評價甚高的一首名作,說它「初若豪邁天成,其實關鍵甚密」,句句扣著「寒碧」二字 :

清風肅肅搖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

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綠霧沾人衣。

日高山蟬抱葉響,人靜翠羽穿林飛。

道人絕粒對寒碧,為問鶴骨何緣肥。

蘇軾愛竹又好茶,而植茶在宋代為寺院經營事業之一。西湖群山如寶雲山產者為寶雲茶,下天竺香林洞產者名香林茶,上天竺白雲山產者名白雲茶,軾詩所謂「白雲山下雨旗新」者是也。壽星院垂雲亭茶,產量甚少,更負盛名,清順每以新茶相贈。蘇軾方外之交多,茶的供應不絕,詩謂「妙供來香積」,即是指此。

和尚中不乏精研茶道者,更特別「設茶」招待。

蘇軾重來杭州之初,那年歲暮,往游落星寺。南屏寺僧謙師,遠從南山趕來,為他「設茶」。謙師是湖上茶道名手,據他說:「此事得之於心,應之於手,非可以言傳學到者。」蘇軾深感其意,作詩相贈。

壽星院也有個梵英和尚,葺治堂宇,精潔無比,烹茶供客,芳洌異常,飲後齒頰生香,與一般的茶味不同。

蘇軾問他:「這是新茶嗎?」

「烹茶,必須新茶舊茶配合了用,香味才透得出來。」

這使蘇軾連帶想起,有個懂琴藝的人曾經對他說過,琴之製作,不滿百年,桐木的生意尚未絕滅,故其緩急清濁,還會與氣候的晴雨寒暑相感應,所以琴以古者為貴。此理與梵英所言,茶須新舊相交,香味始見,其理正同。

蘇軾另有一個特別嗜好,就是蜂蜜。他在黃州時曾經用蜜釀酒,頗自得意,其實是失敗的釀造。這次到杭州來,遇到了同好的和尚——仲殊。

這個和尚,是個傳奇人物。

仲殊俗姓張,名揮,安州進士,但他風流成性,遊盪不羈,他的夫人恨透了他,在食物中投了毒藥要害他,幾乎中毒而死,食蜜得解。醫生警告他,若再食肉,毒發不可救,他從此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

仲殊為承天寺僧時,蘇軾與之相識。蘇軾說他做詩,落筆很快,而又工妙絕時,如所作過潤州絕句,實甚清麗:

北固樓前一笛風,斷雲飛出建昌宮。

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細雨中。

仲殊雖已為僧,卻余習不改,歡喜作艷詞,有《寶月集》,今已不傳。所以蘇軾作《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中,還調笑他道:

禪老復何為,笑指孤煙生。

我獨念粲者,誰與余目成。

此時仲殊在杭州,已經辟穀,但吃蜂蜜,所以蘇軾叫他「蜜殊」,說他的詩是從百花釀成的蜂蜜中化出來的。

據陸遊的伯父說,仲殊所吃食物,不論豆腐、麵筋之類,一律要在蜜中漬過,他人都不能下箸,只有蘇軾可與之共餐,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軾作《安州老人食蜜歌》,說:

東坡先生取人廉,幾人相歡幾人嫌。

恰似飲茶甘苦雜,不如食蜜中邊甜。

蘇軾引用佛典:「佛言:譬如食蜜,中邊皆甜。」這是他經驗人生的感喟。世俗朋友還有是非愛憎,利害關涉,不如方外之交,完全超脫於凡塵濁障之外,純情可喜。

吳越諸僧中,蘇軾最敬重二老:一是現在明州阿育王山廣利寺的方丈大覺禪師懷璉;二是本在天竺,現已退居龍井的辯才,他是禪門臨濟宗的一代宗師。

皇祐年間,懷璉為廬山大德,詔往京師住持十方凈因禪院。仁宗召對化成殿,問佛法大意,奏對稱旨,賜號「大覺禪師」,並賜龍瑙缽盂一個給他。懷璉當著皇帝使者的面前,將這缽盂燒了,對使者說:「我們崇奉佛法的人,穿壞色衣,用瓦鐵器盛食物,此缽不是我們佛門弟子用的。」使者歸奏,仁宗大為嘉嘆,親筆寫頌詩十七篇賜他。懷璉後在廣利寺起造宸奎閣,即為奉藏仁宗御書之所。蘇軾為寫《宸奎閣碑》,還再三寫信叮嚀,要如何製作碑石,方如古制,十分鄭重。

蘇軾一到杭州,即以張方平所遺鼎甗獻寄贈懷璉,作《大覺鼎銘》,借致敬意。後來聽說大覺為小人所讒,幾乎不能安居於阿育王山,大為驚憂。四明太守本是王汾(彥祖),為蘇軾的同年,不巧甫於四年十一月調職離去,接任者王文淵似不相熟,所以只得寫信託趙令畤轉達,函曰:

育王大覺禪師,仁廟舊所禮遇。嘗見御筆賜偈頌,其略云:「伏睹大望禪師」,其敬之如此。今聞其困於小人之言,幾不安其居,可嘆,可嘆!太守聰明老成,必能安全之。……

其時大覺禪師已經八二高齡,宸奎閣落成未久,元祐六年正月,他就圓寂四明了。

辯才法師與蘇軾兄弟,有二十年以上的交誼。軾之次子蘇迨且是皈依在辯才座下的弟子。沈遘知杭州時,命他住持上天竺法善寺,經他竭力經營,弘開法宇,增屋幾至萬間,重樓傑閣,冠於浙西。

蘇軾重來杭州,辯才早自上天竺,過風篁嶺,退居龍井之壽聖寺,不再出山了。

龍井,本名龍泓,又名龍湫,有一山泉出自石罅,甃為方池,中生赤蜥蜴,寺僧以為小龍。據秦少游所作《龍井記》:「地當西湖之西,浙(錢塘)江之北,風篁嶺之上。深山亂石中之泉,蟠幽而踞阻。嶺之左右,大率多泉,龍井,其尤者也。」 山上一路蒼松翠竹,並以產茶聞名四海,風物幽靜無比。

這時候,辯才法師已是八十高齡的人了,但是神閑氣靜,精力猶甚矍鑠。蘇軾常常屏去隨從,入山與老師坐談終日,有忽爾跳出塵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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