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齋內外 十 重結西湖緣

蘇軾獲知太皇太后允准給予一郡,而且給的是他「魂牽夢縈」的舊遊之地,不禁有鳥出樊籠之喜。因為他是稱病請郡的,所以作《病後醉中》詩,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病為兀兀安身物,酒作蓬蓬入腦聲。

堪笑錢塘十萬戶,官家付與老書生。

在此元祐前期的四年中,雖然別人忌妒他飛黃騰達,在他自己則「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他已體驗盡了政治社會的冷酷無情,看透了攘奪政權者不擇手段的醜惡面貌,蜚言滿路,謗書盈篋,他終於明白,事情不能完全歸咎於「多言」,只要仍踞高位,即使目盲口喑,也一樣要遭忌,要挨罵。所遺憾的是身受朝廷如此深厚的知遇,他卻不能一盡才識報國的心愿。

但從個人生活言,這四年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天倫樂聚,家庭生活非常完美,更得那麼多傑出的青年朋友從游門下,輦轂之下,人才濟濟,他更不愁沒有朋友,談詩論畫,日子過得非常熱鬧。

蘇軾離京後,首赴南都晉謁張方平,問候這個寂寞多病的老人。另一前輩范鎮(景仁)於上年十二月,以耆年溘逝。訃告至京,蘇軾感念平生,不禁大慟,除設位祭奠外,他有責任要了一件心愿,這心愿,他就在南都張家住時完成了。

范鎮為老蘇的同鄉好友,非常欣賞蘇軾這個晚輩。熙寧年間,詔舉諫官,首即推薦蘇軾可當此選,再舉孔文仲為賢良。兩遭壓抑,范鎮上疏力爭,不報,他即上言:「臣言不行,無顏復立於朝。」堅請致仕,多年來一直家居許昌,不再聞問政事。

元祐初,天下人皆以為司馬光和范鎮一定會同時出山的,朝廷也竭盡禮遇地徵召這位國家的元老。但是范鎮說:「我六十三歲致仕,是因老退休(宋稱引年),而七十九歲再來,豈合於禮。」堅決辭謝。

從前,蘇軾得罪下御史台獄時,主持者正在多方搜索蘇軾與人往來的文書,作為羅織的資料,人人怕得不敢說話,范鎮卻不顧一切,上書神宗,竭力保救。謠傳蘇軾在黃州死了,他便掩袂大慟,要立刻派人恤慰他的家屬。……蘇軾本以為這次可以同在京師相聚了,不料他初則堅卧不起,現在則又忽爾薨逝。追念兩世深交和深切的知遇之感,蘇軾決心要為蜀公志墓,以踐宿諾,無如在京時,烏煙瘴氣里,靜不下心來寫這篇大文章,心裡總是不安。

李廌來說:范蜀公將薨前數日,「鬚髮皆變蒼黑,眉目郁然如畫」。蘇軾說:「蜀公平生虛心養氣,數盡神往,而血氣不衰,所以發於外者,才能如此。」

蘇軾不肯如韓愈一樣,隨便為人寫「諛墓文字」的。元祐中,朝廷敕令蘇軾撰《趙清獻公(瞻)神道碑》,他復奏道:「臣平生本不為人撰行狀、埋銘、墓碑,士大夫所共知。只因近日撰司馬光行狀,蓋因光曾為臣亡母程氏撰埋銘;又為范鎮撰墓誌,蓋為鎮與先臣某平生交契至深,不可不撰。……」此是蘇軾自負的地方,嘗言:「軾於天下未嘗銘墓,獨銘五人,皆盛德。」那是富弼、司馬光、趙瞻、范鎮和張方平,其中趙清獻公一碑還是辭謝不了,勉強寫的。

現在,他在南都靜住了快一個月,一面陪伴衰病的樂全老人聊聊天,一面專心撰述范蜀公的墓志銘,這兩老都是最早識拔蘇氏兄弟的前輩。

在此期間,受他薦舉以布衣而為徐州教授的陳師道(履常,一字無己)邀同王子安要到南都來看他,先向當時的徐州太守孫覺請假,莘老不許,陳便託疾私行。這是違背官常禁例的行為,但是師道不顧這些。

兩人晤敘甚歡,蘇軾行時,他又一直陪他坐船到宿州,本來打算送到靈壁,因為部役沂上,不便再送,遂在宿州分手。船上,這位後來開江西詩派的大詩人作詩呈軾曰:

一代不數人,百年能幾見。

昔為馬首銜,今為禁門鍵。

一雨五月涼,中宵大江滿。

風帆目力短,江空歲年晚。

後來師道已除太學博士,便遭言官彈劾,指責他違法越境訪蘇,再出為潁州教授,依然做他那坐冷板凳的廣文先生。

蘇軾泛江而下,渡淮河,過山陽,至浙西境,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潤州太守黃履遠來迎迓。黃履於元豐年間為御史中丞,是審理詩獄案的群凶之一。那個時候,他是高坐堂上的問官,蘇軾是觳觫堂下的罪囚,深文周納,必欲置之死地的人,現在卻毫不在乎地堆滿一臉笑容,鵠立江邊。蘇軾心裡明白,這是因為浙西路管轄六州,以錢塘、揚子二江為界,潤州在杭州所部中,既是他的頂頭上司,怎能不恪恭伺候?小人趨炎附勢,無恥竟至如此。

至潤州,更料想不到當年第一個舉發蘇軾詩中意存謗訕的沈括(存中),目前閑廢在潤,他亦往來迎謁甚恭。蘇軾覺得這真何苦,心裡更加厭薄其人。

既至潤州,立即往訪金山寺的了元禪師。這和尚,前年(元祐二年)已得朝廷敕封「佛印」的師號。

當他悄悄來到金山寺,佛印正高坐堂上,為大眾僧侶說經,蘇軾直趨座前,佛印見到,戲言道:「學士何來?此間無你坐處。」

「暫借和尚四大,用作禪床。」

「山僧有一轉語,言下即答,當從所請;如稍涉擬議,則所系玉帶,請留以鎮山門。」蘇軾便將玉帶解下,置於几上。於是,佛印朗吟道:

「山僧四大本空,五蘊非有,欲於何處坐?」

蘇軾不及應答,佛印便急呼侍者:「收此玉帶,永鎮山門。」

兩人相對大笑,佛印並以衲裙一條回贈。以蘇軾的捷才,還是輸給了禪門的機鋒,所以次韻詩有這樣的話:

病骨難堪玉帶圍,鈍根仍落箭機鋒。

欲教乞食歌姬院,故與雲山舊衲衣。

《五燈會元》載此事:「東坡居士作偈曰:『百千燈作一燈光,儘是恆沙妙法王。是故東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禪床。』」或為事後所作,無補於勝敗,聊記於此。

了元之得賜號「佛印」,因為元祐二年間,高麗和尚法名「義天」者,航海至明州,疏請遍謁中國叢林,問法受道。據傳,義天本是高麗國的王爺,詔令朝奉郎楊傑為館伴。所至吳中各寺,都以王臣之禮來接待。到金山寺求見了元,了元卻坐在禪床上直受義天的大拜,館伴楊傑大驚,問故於了元,和尚說:「義天既已出家,他的身份只是一個異邦的和尚,叢林規矩如此,不能為他改變。」朝廷認為了元頗識大體,賜號「佛印」。

據《金山志》:了元佛印禪師,字覺老,饒州浮梁林氏子,出家,遍參禪宗名僧廬山圓通寺的居訥禪師等;先住江州承天寺,繼遷淮上斗方寺,廬山的開先和歸宗寺;與蘇軾結交是蘇在黃州,他住持歸宗的時候,蘇曾贈他怪石供;後即住持金山、焦山;出家四十年,縉紳多與之游,名動朝野,曾蒙神宗賜予高麗磨衲金缽。他是一個極有地位的禪師,據釋惠洪《冷齋夜話》所記,親見元公出山時騶從之盛,說:「重荷者百夫,擁輿者十許夫,巷陌聚觀,喧吠雞犬。」豈是傳說中的酒食和尚?宋朝的僧侶,仰賴社會供養,自成一個特殊階級,雖然不是貴族,卻是貴族的高級附庸。

明人把佛印、東坡和杭伎琴操扯在一起,造作許多故事。其實蘇軾第一次在杭州,尚未認識佛印;第二次在杭州的兩年間,佛印在金山,亦從無來游西湖的文獻可征。說故事的人把一僧一俗一名伎湊成一組,人物本身就已非常富有傳奇性了,何況以一個和尚或一個伎女的才情,就能打倒天下的大文豪,給人一種痛快的發泄,如此而已。

旅程中,路過湖州,「傷心舊地,罪官重來」。蘇軾心裡,不免有無限的感慨。但他這些年來,飽經風霜,禍福興衰,只把它當作過眼雲煙,再也不願重提那些舊事。

只是吳興有幾個後輩,開筵歡宴這位前輩先生。他們是故黃州太守徐君猷的妻舅福建路運使張仲謀、福建轉運判官曹輔(子方)、以左藏副使為兩浙兵馬都監的劉季孫(景文),臨濮縣主簿、監在杭商稅的蘇堅(伯固)和杭人張弼(秉道)等,主客共是六人,相與歡談劇飲,非常高興。

席間,蘇軾說起十五年前(即熙寧七年),他自杭州通判移守高密,與楊繪(元素)同舟,張先(子野)、陳舜俞(令舉)也要一同去訪時知湖州的李常(公擇),他們一共五人,後來又有劉述(孝叔)參加進來,同游松江。夜半日出,置酒垂虹亭上,當時,除出詞人張子野已經八五高齡外,其餘的人都在壯年,鬧酒的興緻很好,有人喝得爛醉如泥。子野即席作了一闋《定風波》小令,末章有「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旁有老人星」 那樣的話。

這次會後,六人重聚不易,蘇軾時常懷想。元豐四年在黃州聽人傳說松江橋亭已被海水沖坍,他還感慨:「追思曩時,真一夢耳。」不料再過八年的今日,六客中的五人都已死亡,只剩蘇軾一人尚在人間,壽命無常,人生如寄,那時候年紀最輕的他,現在代替了張子野的位置,做了座中的老人星了,心裡禁不住一陣悲涼。

張仲謀請作《後六客詞》,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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