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齋內外 九 宴遊和諧謔

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序》說:

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類,但習歌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

又曰:

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蕭鼓喧空,幾家夜宴。

蘇軾寄身於這樣繁華的社會之中,生活在這樣奢靡的風尚之下,且自元祐還朝以後,他已是位高望重的名流,不復當年清寒學人的身份,交遊遍朝野,士夫爭迎迓。於是,飲宴在他日常生活中,也就佔了非常重要的地位。

蘇軾著意飲食,講究口味,酒量雖然不大,卻是喜飲,尤其歡喜於微醺中擊拍聽歌,欣賞筵邊鶯燕的旖旎風光。席間若是熟人,則又可以大大發揮他詼諧的個性,謔浪調笑,非意識地用來發泄他過人的聰明和機智,早已把一句謔言得罪了洛學大師,惹來滿身是非一節,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韓康公(絳)於元祐二年(1087)以司空、檢校太尉致仕。秋冬間,從潁州進京來陛辭,皇帝留他在京過年,觀賞上元燈景。韓絳曾經接替王安石為相,與呂惠卿二人同守安石成謨,繼續推行新政,人稱「傳法沙門」者是。在元祐更化政變中,他是下場最好的一人。蘇軾是韓康公省試的門生,依禮往謁,康公殷勤置酒留飲,但是蘇軾作《次韻韓康公置酒見留》詩,只是稱譽韓家的富貴氣派,反面看出這勉強側身貴族之家的詩人,落落寡合之無可奈何:

庭下黃花一醉同,重來雪巘已穹窿。

不應屢費譏安石,但使無多酌次公。

鍾乳金釵人似玉,鵾弦鐵撥坐生風。

少卿尚有車茵在,頗覺寬容勝弱翁。

至元宵節後一日(十六日),韓康公於私第邀宴從官九人。這些被邀的門生故吏,當時都已是政治社會上的名流了,如傅堯俞、胡宗愈、錢勰、蘇軾、劉攽等人皆是。

錢穆父(勰)時為開封府尹,地方官事務繁忙,所以到得較晚,韓康公不大高興了,蘇軾便說:「今日本殿燒香人多,故被留住。」

座客都知道這句話中的故事,闔堂大笑。蓋因穆父風姿甚美,生有九個兒子;恰巧都中有一「九子母祠」,祠之西廡,供一巾紵丈夫,俗以為是九子母的丈夫,所以大家戲稱穆父為「九子母夫」。本殿燒香人多,正是情實皆當的解頤妙語。

二月間,時已春暖,韓家更有一次宴會,席設花園中的水閣里。主人出家伎十餘人歌舞娛客,檀板金樽,衣香鬢影,好不熱鬧。酒至半酣,家伎中有一康公的新寵名魯生者,忽為游蜂所蜇螫,主人疼她,頗覺掃興,叫她進去敷藥,過了好半晌,她才出來,手持白團扇,向蘇軾乞詩。蘇軾寫道:

窗搖細浪魚吹日(魯),舞罷花枝蜂繞衣。

不覺南風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歸。

首句記姓,次句寫蜂事,蘇軾即事成詩,使康公轉憂為喜。他還解釋道:「惟恐他姬廝賴,所以如此。」眾客大笑。

其實這種嵌字詩,只是博人一笑的文字遊戲,蘇軾用來湊趣而已。本集《韓康公坐上侍兒求書扇》詩,共有二首,倒是另一絕句,寫女人身上的衣香,帶給他感官上的享受,卻真清新可誦:

一一窗扉面水開,更於何處覓蓬萊?

天香滿袂人知否?曾到旃檀小殿來。

官場酬酢不免,朋友小敘有興,如經筵官會食,乃例定的聚餐,地點在宮中資善堂。蘇軾席上盛稱河豚魚之美味,呂光明問到底怎樣美法,蘇說:「值那一死!」又一次,蘇軾又稱豬肉之美,范淳甫(祖禹)說:「奈發風乎?」蘇軾笑道:「淳甫誣告豬肉。」

蘇軾生活中,朋友相聚談天說地,是他的一大嗜好。而生性好動,不大坐得住,公事完了,若是沒有客人到家裡來,他便跨馬各處訪友,談到興高采烈或靈機觸發時,喜歡賣弄聰明,和劉貢父(攽)有同好,兩人相遇,常常針鋒相對,互相作難。

一日,貢父宴客,蘇軾有事要先走一步,劉向他挑戰道:「幸早里,且從容。」這六個字,諧音,包括三果一葯(杏、棗、李,蓯蓉),蘇軾脫口對曰:「奈這事,須當歸。」(柰、枳、柿,當歸)

對酒令,他最出色當行。一次,他與姜至之同在宴席,姜先出令說,坐中各要一物,藥名。就指蘇軾說:「你就是藥名。」問其故,曰:「子(紫)蘇子。」蘇軾應聲道:「你亦是藥名,若非半夏,定是厚朴。」姜詰其故,蘇軾說:「非半夏、厚朴,何以曰姜制之?」

這樣子的說笑,原是文人的通習,如不及人事,亦不足為病。有一次張文潛和他老師抬杠,他問:

「公詩有『獨看紅蕖傾白墮』,不知白墮是何物?」

「劉白墮善釀酒,出《洛陽伽藍記》。」軾答。

「白墮既是一個人,莫難傾否?」

蘇軾笑道:

「魏武《短歌行》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杜康亦是釀酒人名。」

「畢竟用得不當。」

張耒這話並不錯,蘇軾不耐煩了,便道:「君且先去與曹家那漢理會,卻來此間廝磨。」曹家那漢,看似指的曹操,實則,其時文潛家有曹姓僕人偷了酒器,正送往官府究治,尚未招承,所以藉此喻彼。

蘇軾天真坦率,有時會將慣常的戲謔流入文字,而他的文字是會流傳眾口的,因此使人難堪,得罪了人。

如顧子敦(臨)與他是進士同年,三十年的交好。元祐初顧在京為給事中;二年,朝廷開回河,要派他出去做河北都轉運使,蘇軾上疏稱他慷慨中立,有古人風,宜置左右。疏上不報,顧臨只得走了。蘇軾也很悵然地說:「上書苦留君,言拙輒報已。」

顧子敦是個大胖子,很愛睡覺,熟悉的朋友常常取笑他體貌酷肖賣肉的屠夫,公然叫他「顧屠」。這次蘇軾作詩《送顧子敦奉使河朔》,不該在詩中也開他玩笑,道:「我友顧子敦,軀膽兩俊偉。便便十圍腹,不但貯書史。……磨刀向豬羊,釃酒會鄰里。歸來如一夢,豐頰愈茂美。……」蘇詩是會傳播天下的,「磨刀向豬羊」這樣的文字,顧臨怎麼受得了,當時非常生氣。到朋友們公餞那一天,蘇軾自知闖了禍,稱病不敢參加,只好次前韻作詩道歉說:「……後會知何日,一歡如覆水。善保千金軀,前言戲之耳。」

軾與劉貢父(攽)更是慣常彼此嘲謔的熟朋友,有一天,貢父說個故事:有一老父送一敗子出外遊學,臨行告誡曰:「切有一事不可不記,或有交友與汝唱和,須仔細看,莫更和卻賊詩,狼狽而歸。」這是嘲笑蘇軾詩獄案中連累了很多朋友。

貢父晚年身患風疾,鬚眉皆落,鼻樑斷塌,所以蘇軾立刻還他一個故事,說顏淵、子路同出市中閑逛,遙見孔老夫子來了,惶恐匿藏在路邊一座塔後。孔子既去,顏子問:「這叫什麼塔?」子路曰:「這叫避孔子塔。」 (「鼻孔子塌」諧音)

朋友說笑,如有一方認真起來,便會不睦。有一天,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小酌,各引古人語相戲。蘇軾又嘲弄貢父道:「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樑。」一座大笑,他這樣惡謔,貢父感到很難堪,非常生氣。

蘇軾不但在朋友間喜歡說笑話,興緻來時,對後輩也一樣要開玩笑。秦觀是個于思滿面的漢子,這是讀他倩麗婉約的詞曲者所料想不到的。一天在蘇家聚會,座中一人就調笑少游鬍子太多。少游解嘲道:「君子多乎哉。」蘇軾立刻介面道:「小人樊須(繁須)也。」恰如一副現成的對子。

蘇軾是個非常豪闊的人,以為男子漢、大丈夫而怕夫人,是很可笑的。他在黃州時,有個同鄉——嘉州犍為人王天常,向來喬寓武昌,是他來對蘇軾說起陳慥懼內的故事。

據他說,季常的夫人柳氏,非常兇悍善妒,每逢季常請客,如招歌伎侑酒,柳氏就操起木杖,從內室擊打廳堂的照壁,蓬蓬作響,還夾著大呼小叫,嚇得賓客紛紛離座逃走。

這話是否可靠,很成問題,因為季常本是一個放意自恣的豪士,怎能臣服在夫人的石榴裙下?然而後因蘇軾有一首《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的詩:「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河東為柳氏郡名,獅子吼則見於《涅槃經》,以無邊的法力,喻夫人的威風,則季常怕夫人,似乎也是不假的了。所以一千年來陳季常是懼內的名人,中國人一提起怕夫人,馬上就說有「季常癖」。

雖然軾作《方山子傳》,有「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有自得之意」。柳氏夫人不像是個兇悍的婦人,不過黃庭堅也知道她很善妒,與陳季常二簡(洪邁《容齋三筆》),一曰:

公暮年來,想漸求清凈之樂,姬媵無新進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耶?

又一帖:

示喻老境情味,法當如是。河東夫人亦能哀憐老大,一放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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