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齋內外 八 書齋文物

書畫家沒有不講究筆墨和紙張的,其中尤以佳墨為最重要。蓋因古畫,本重設色,宋以前的圖繪,幾乎無一不是色彩穠麗之作,故稱「丹青」;至文人畫興,彩繪逐漸衰微,代之而起的水墨畫,使用材料只有水和墨兩樣,所以不能不重佳墨。

墨,原是單純的一種黑色,完全靠溶合的水分多寡和畫家運用的技巧,產生濃淡、乾濕、深淺等不同的色調,產生多種色澤層次的效果,所謂「墨分五色」,正是中國畫人運用墨色之最高的技法。

蘇軾書畫,墨色深厚,是其特色,幾乎所有著錄,皆作此說,但如劉體仁《七頌堂識小錄》說:

東坡竹橫幅,在北海先生家,酣滿俊逸,足移人情,墨分七層。余轉疑東坡先生未能工妙至此。

墨分七層,也許有點誇張;但蘇軾畫竹,濃面淡背,對於畫面光暗的處理,使於濃淡之間窮其物理,互相映照,各有天趣,卻是他卓犖的才能。然而此非佳墨不辦。

墨色於層次之外,必須徹底清澄,不見一絲污濁渣滓。倘若墨色沉滯,怎麼能使畫面有光色照人的神采——蘇軾以濃墨畫竹,葉皆肥厚,假使用墨不佳,豈不滿紙儘是「墨豬」。所以,他愛墨成癖,並非無故;他認為佳墨的條件,必須黑而有光。《書張夢得所贈墨》即言:「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廢物;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無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

他替宋漢傑寫了畫跋,漢傑以李承晏墨為贈,他以少女頭髮的光亮烏黑來比喻李墨,詩曰:

老松燒盡結輕花,妙法來從北李家。

翠色冷光何所似,牆東鬒髮墮寒鴉。

所謂「北李家」者,是指中國制墨工藝第一個名家——唐朝的李超、李廷珪父子,他們是易水人,流亡到安徽歙州,因為其地多松樹,就留居下來,以松制墨,據說「其堅如玉,其紋如犀」。父子倆以為江南李國主造墨而成名。後二十年有李承晏,承晏後二十年有張遇。蘇軾同時代人中,以潘谷造墨最負盛名。

蘇軾從黃州回來,飄泊江淮間時,唐坰(林夫)送他端硯一枚,張遇墨半螺(丸)。以唐家數代收藏之富,有張遇墨也只半丸,珍貴可想。

後來黃州的龐醫安常,替人治癒了一場垂死的重病,他治病例不收錢,那個人家無以為謝,將祖傳一錠李廷珪墨送了給他,安常即託人持至汴京贈與蘇軾,有「紅粉贈與佳人,寶劍贈與烈士」之意。其時蘇軾收藏中號稱廷珪墨者,已有數丸,形色雖然異眾,但是年代久了,愈是名品,贗物也就愈多,無法肯定哪塊是真,哪塊是假,只有龐安常所贈這一錠,蘇軾說:「決然無疑。」

孫覺送他的潘谷所造墨。蘇軾心儀其人久矣,恨不相識,知道這位墨客的人品,絕非尋常市井兒可比;制墨精妙,但不二價,如遇士人真箇沒錢但卻很想要他所制的墨時,他也不計多少,都賣給他。蘇軾心裡歡喜這樣的人,身上雖然垢污,胸中卻無塵滓,所以作《贈潘谷》詩云:

潘郎曉踏河陽春,明珠白璧驚市人。

那知望拜馬蹄下,胸中一斛泥與塵。

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餅敲玄笏。

布衫漆黑手如龜,未害冰壺貯秋月。

世人重耳輕目前,區區張李爭媸妍。

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

蘇軾所推重的是潘谷的人品,對他所造的墨,認為雜用高麗煤,並不最純。谷墨賣價,當時每笏不過百錢,用膠一次限於五十兩以下,所以遇水從不軟敗。

黃庭堅與潘谷很熟。有一天,庭堅存心試試潘谷的本領,將他家收藏的墨混雜在一個古錦囊里,要他伸手入囊揣摸,說出是什麼墨。潘谷先摸一塊,說:

「此是李承晏軟劑,今不易得。」

出視果然。再摸一笏,他說:

「此是谷二十年前造者,今已無此精力。」

取出來看,果是潘谷舊制。

元祐初,潘谷在京師賣墨。一日,忽將人欠墨錢的債券悉數燒掉,獨自飲酒三日,發狂浪走。家人各處追尋無著,最後發現他趺坐在一口枯井中,已經死去,手中還握著幾顆墨丸,而屍體並不僵硬,有人便說他是「解化」。蘇詩:「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原意不過推許他為「墨隱」,不料成為語讖。

北宋士大夫,大都精於翰墨,所以墨的嗜好非常普遍,如蘇軾的前輩歐陽修、司馬光都很愛墨。

歐陽修《與蔡忠惠公書》,謝他贈墨,很坦率地說決不嫌多。全集書簡卷五:

辱惠攖寧翁墨,多荷、多荷!佳物誠為難得,然比他人,尚少其二。幽齋隙寂時,點弄筆硯,殊賴於斯,雖多,無厭也。煩聒,計不為嫌矣。

司馬光好茶又好墨,忽然想到這兩項書齋生活中的密友,其性質恰巧完全相反,覺得非常有趣。公退與蘇軾閑聊時,便說:「茶與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輕;茶欲新,墨欲陳。」

好辯的蘇軾答道:「二物之質,誠如公言。然而亦有同者。」

「謂何?」溫公問。

「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堅,是其性同也。譬如賢士君子,妍魏黔晳雖有不同,但其德操韞藏,實無異致。」

司馬溫公笑以為然。

一樣以書法名世的黃庭堅,大家以精紙妙墨求他的法書。他習慣把藏墨放在一個古錦囊中,隨身攜帶,可與朋友共同欣賞。一日,他去蘇宅也帶著這個錦囊,蘇軾知這囊中儘是好墨,伸手摸到李承晏墨半錠,硬要據為己有,庭堅想:你自己家藏已很豐富,何必再奪我的,嘴裡便連連反抗道:

「群兒賤家雞而嗜野鶩!」

但是沒有辦法不給他。所以《墨史》作者譏嘲蘇軾道:

「蘇子瞻有佳墨七十丸,而猶求覓不已。」

一向超然不為物好所囿的蘇軾,而且深慨「非人磨墨,墨磨人」的他,不能抗拒癖好,尚且如此。

蘇軾愛用諸葛筆,始於黃州,仍是唐坰寄贈的。自記:「唐林夫以諸葛筆兩束見寄,每束十色(式),奇妙之極,非林夫善書,莫能得此筆。」

時在元豐六年,蘇軾非常熱衷於寫字作畫的時期,此後他即慣用這種安徽宣城諸葛豐所制的毛筆,山谷曾說:「東坡以宣城諸葛齊鋒作字,疏疏密密,隨意緩急,而字間妍媚百出。」那是元祐在京的時候。郭畀讀蘇軾遺墨,也說:「東坡先生中年愛用宣城諸葛豐雞毛筆,故字畫稍加肥壯。」

但至出知杭州,他發現杭州筆工程奕所制,十分稱手。他說:「近世筆工,不經師匠,妄生新意,擇毫雖精,但是形制詭異,不與人手相謀。」意謂不能得心應手,只有錢塘(杭州)程奕所制鼠須筆,卻仍保持著三十年前的意味,「使人作字,不知有筆」。這是他最大的痛快。到他離杭北上時,還買了一批帶去使用。

此外還有一種「張武筆」,亦為蘇軾所好,但不知產地。

後來,蘇軾還是用諸葛筆的時候多,他在潁州對趙德麟稱譽此筆道:「諸葛氏筆,譬如內庫法酒,北苑茶。他處縱有嘉者,殆難得其彷彿。」

德麟模仿他的口氣,接著說道:

「上閤衙香,儀鸞司椽燭,京師婦人梳妝與腳,天下所不及。」

主僚相與大笑。

北宋用紙,普通都以竹漿製造,剡溪藤紙,算是很好的了。但是大書畫家所最珍視的,則是南唐烈祖李昪(937—943年在位)時候的澄心堂紙,據《文房四譜》說:「黟、歙多良紙,有凝霜、澄心之號。」則是產於黟、歙,南唐時進貢御用,故稱「澄心堂紙」。這種紙堅滑如玉,細薄光潤,北宋時已是稀有的珍品,如歐陽修曾以兩幅贈與詩人梅聖俞,梅詩曰:「江南李氏有國日,百金不許市一枚。」名貴可知。

劉攽詩說:「當時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萬軸。後人聞此那復得,就使得之當不識。」元祐間,向蘇軾求文字、書畫者都以名貴紙墨相贈,他所得的大概也不少,宋懋宗就送過澄心紙,集有《次韻宋肇惠澄心紙二首》。

紙墨筆硯號稱「文房四寶」,恰巧全部產於安徽,如龍尾硯、李廷珪墨都在歙州(今安徽歙縣),諸葛筆和宣紙都是宣城的名產。雖然硯以廣東端州(肇慶)羚羊峽斧柯山的水岩為最佳,有青花、蕉葉、冰紋等各種名目,採取甚難,須俟退潮時,一面將洞坑裡的水汲出,一面開鑿。端硯石質,津潤嫩滑,撫摸起來,細如嬰兒皮膚,呵氣可以研墨,蘇軾所藏似已不少。歙硯石質較粗,但比端硯鋒利,適於磨大墨,寫大字,有龍尾、金星、眉子等品名,蘇軾書齋中,兼收並蓄,不厭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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