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齋內外 五 文字生涯

蘇子由說:「東坡黃州以後文章,轍雖馳驟從之,而常出其後。」蘇軾自言寫文章是他生平一大樂事:

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矣。

自述創作過程中「文思潮湧,觸處生春」的樂趣,尤其動人: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可知也。

他這枝天生健筆,雖然能夠給他帶來痛快淋漓的快感,但也給他惹上無窮的災禍,然而這是思想家的武器,藝術家的工具。「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原是生命相與的事業,無可言說。而且,文字的創作,即是個人性情的表露,絲毫勉強不得,即如二蘇自幼為學,本出同一源頭——「公之於文,得之於天,少與轍皆師先君」 。但因兄弟賦性不同,表現在文字上的風格和品評文字的態度,也就完全相異。蘇轍是個樸實厚重的人,所以他所仰贊的歐陽文章,著眼於「公之於文,天材有餘,豐約中度,雍容俯仰,不大聲色,而義理自勝」。蘇軾不然,他看評文章,首重氣勢,所歡喜的是筆鋒精銳、議論英爽之作,看到一篇好文章,即拍案稱快,如歐陽文忠初見他的文字一樣,連呼快哉、快哉!又如他欣賞李廌的文字,即在於它有飛沙走石之勢,所以,夏均父詩說:「欒城去聲色,老坡但稱快。嗚呼二法門,近古絕倫輩。」

蘇軾作文雖求快意,筆墨淋漓,看似平易,但也有工細的一面,非如後世那些斗方名士,興到為之,隨手揮灑,自稱才子。他也一樣有句斟字酌的過程,細針密縷的工夫,和歐陽文忠一樣。

歐陽修作完一文,便將稿子貼在牆壁上,坐卧之間,隨時復看,隨時修改,必至自認完美無疵,方肯脫手示人。蘇軾雖然才思敏捷,落筆之前,先有腹稿,旁人只見他文不加點的才氣,但他自己腹內經營,並非完全不需推敲,只是靈感來得快,他又敏於捕捉,不著痕迹而已。

前人於蘇軾諸孫處,得見數幅詩稿真跡。有一幅和歐陽叔弼(棐)詩,「淵明為小邑」句,初去「為」字改作「求」字,又連塗「小邑」二字,改作「縣令」,凡三改才成現在這個句子。至「胡椒銖兩多,安用八百斛」,初作「胡椒亦安用,乃貯八百斛」。若如初句,確有語病,仍須塗抹再三,改而又改。

蜀中石刻東坡文稿,改竄之跡累累,費袞《梁溪漫志》里,具注兩篇,頗堪玩味。

不過他讀書多,記憶力強,一筆在手,左驅右轉,無不如意,確也是罕見的才能。

蘇門中人,常有旁觀蘇軾當眾寫作的機會。一日,蘇軾與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人會於私第,忽然有旨,令撰《沿路賜奉安神宗御容禮儀使呂大防銀合茶葯詔》,他便磨墨伸紙,落筆寫下開端「於赫神考,如日在天」八個字,適遇外間有事,蘇軾擱筆暫出,諸人擬續下句,都猜不出他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蘇軾回來,馬上援筆續寫道:「雖光明無所不臨,而躔次必有所舍。……」

諸生大為嘆服。

這段時間裡,蘇軾有《鶴嘆》(一作《病鶴》)這一首名作,雖欲以鶴自況,但結果則又不免感嘆「愧不如鶴」,而以「難進易退我不如」來自嘲,寫盡身不由己的悲哀。

園中有鶴馴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

鶴有難色側睨予,豈欲臆對如鵩乎?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長脛閣瘦軀。

俯啄少許便有餘,何至以身為子娛。

驅之上堂立斯須,投以餅餌視若無。

戛然長鳴乃下趨,難進易退我不如。

另一他身後的傳說,尤為有趣。

洪景廬(邁)在翰林院日,公閑,到庭院中去散步,見一老叟在花叢前曬太陽,隨便問他是哪個地方的人。老叟說:「京師人,幾代都在翰林院里當院吏。現在八十多歲了,年輕時還見過元祐朝的各位學士;目前子孫仍在本院作吏,所以養老於此。」接著又說,「聽說今日文書甚多,學士才思敏絕。真不多見」。

景廬面有得色,便說:「蘇學士想亦不過如此速耳!」

那老人點點頭,然後嘆道:「蘇學士敏捷亦不過如此,但他不曾檢閱書冊。」

景廬大為慚赧。

這景廬即是著《容齋隨筆》《夷堅志》的洪邁,是一位學問淵博、究極群書的學者,官至敷文閣待制、端明殿學士,終亦不如蘇軾記憶力的特強。《容齋隨筆》里指責蘇軾詩中用事錯誤的地方很多,也許是老吏一言的刺激使然,其實,些許小節,亦不足為大詩人病。如太后以金蓮燭送他歸院那一晚,蘇軾連撰呂公著平章事,呂大防、范純仁左右僕射三制,必須於頃刻之間寫成,才能於當夜呈核,翌晨宣麻。而讀者以為:「三製成於頃刻之間,擷史粹經,悉出吐屬,可見其奮疾如風。」到底不完全是苦學所能達到的天才境界。

蘇軾元祐在京師,先後不過三四年間,除奏議外,所作《內製》集有十卷,附《樂語》一卷,《外製》集有三卷,文繁體備,內容有朝廷典制、宮禁儀文、宰執恩例、館閣掌故、寺觀致禱、原廟告虔、外藩部落與邊臣使客間的朝聘燕饗、撫綏存問,另有修省哀慕、節序令辰的應景文字,包羅萬象,竟有八百餘篇之多,可見他工作之重,下筆之快。

而且在此期間,他還有若干皇皇巨制的大文章,如二制官公祭司馬光文,范鎮取以志墓者;《司馬溫公行狀》;敕撰《富鄭公(弼)神道碑》《趙清獻公(瞻)神道碑》《范蜀公(鎮)墓志銘》:凡此皆是一代偉人,言行要作天下的模範,事功要作國史之根據的,豈是等閑文字。又如《張方平文集敘》《歐陽文忠公文集敘》,為范純仁作其父《文正公(仲淹)文集敘》,也都關乎一代政事、文運流變發展的歷史,只有蘇軾才有資格撰寫文章;而且在私人關係上,張方平、歐陽修、富弼、司馬光對他的提掖,范鎮對他的關愛,知遇之感,獎掖之恩,使他不能不竭盡心力,記述他們的事功行誼,以不朽的文章才配記述不朽的人物。

只有作詩,他自己也說:「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與王定國書》)這雖是黃州後期的話,但很明顯,他的興趣集中到書畫上去後,詩情便偏枯了;同一理由,蘇軾元祐在京,政務忙碌,稍有公退餘閒,則朋友往來多,宴飲聚會多,談玄說藝,把所剩的精力時間都用盡了,這段時間裡,詩詞方面,幾近曳白。

趙翼《甌北詩話》說得不錯:「東坡自黃州起用後,揚歷中外,公私事冗,其詩多即席即事隨手應付之作;且才捷而性不耐煩,故遣詞或有率略,押韻亦有生硬。心閑則易觸發,而妙緒紛來;時暇則易琢磨,而微疵盡去,此其詩之易工也。」

所以蘇軾元祐前期的詩作,不但數量很少,而且竟無一篇可與黃州名作相提並論的。

至於蘇軾作詞,歷來最受批評,大抵指他以詩為詞,不協音律,不可歌唱而已。南渡女詞人李清照作《詞論》,目空前古,持論甚嚴,她說:

……至晏元獻(殊)、歐陽永叔(修)、蘇子瞻(軾),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

不但易安居士如此說,如蘇門陳師道亦言:

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晚唐五代之際,詞之初起,它的生命是音樂,原不過供人歌唱的艷曲,寫景則不出閨閣園亭,寫情則不外傷春怨別,所以填詞必須協律,意境限於溫柔婉約一路。

以後經過多少詞家的努力,詞的意境才擴大到可以抒寫自我的情意,成為有鮮明個性的文學創作中之一體;但各家表現的風格,總還拘束在濃麗的色澤和纖細柔婉的意致中,跳不出這個狹隘的範圍。而胡寅(致堂)《酒邊詞敘》說:

柳耆卿後出,掩眾制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為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耆卿為輿台矣。

這自是最高的稱譽,王灼《碧雞漫志》亦說:「東坡先生非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這便是說,蘇詞雖然不諧舊格律,卻能創出新道路。自唐、五代以來,蘇軾首先跳出向來低吟淺唱的調門,以軼塵絕俗的豪氣,高唱他胸中激蕩的感情。高亢處出神入天,率性而行,音韻格律再也不能約束,甚至連詞調句法的限制,他也不管,如《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照詞調應為五、四、四斷句,但他寫的卻是「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依凡理,這是一闋破壞格律的壞詞,但是王國維說這闋和韻詞的才情境界,反而凌駕章楶原唱之上,「才之不可強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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