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齋內外 四 畫友

貴族畫家王晉卿(詵),與蘇軾原是老友,在御史台獄案內,與王鞏一樣,同是遭受懲處最重的人,因為他與蘇的關係,還不止「收受有譏諷文字不申繳入司」一端,且有私人間的財物往來、僧牒請求和其他饋貽之類,一時都成了罪狀。結果,王詵自絳州團練使,坐追兩秩,宣告停廢。

這還幸虧王詵的夫人是英宗的女兒賢惠公主,今上神宗皇帝的胞妹,才得免於遠謫。不料公主還是經不起這樣的打擊,積鬱成疾,神宗在她病中,趕忙又將王詵起複原官,可惜為時已晚,不久,賢惠公主終於撒手塵寰了。她的生母——宣仁太皇太后崩駕前,還曾泣語宰輔道:「一男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見。」引為終身憾事。

公主既薨,王詵失了靠山,遂被外放均州。元豐七年春,徙潁州。至哲宗即位,才許自登州刺史還居京師,復文州團練使、駙馬都尉。蘇軾被召入京,與詵於宮殿門外,兩人同經這場劫難,不相聞問者,已經七年,執手唏噓,直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晉卿原是武官,工於繪畫,也好吟詩,值此際會,覺得不寫詩不足以宣洩滿腔的感情,自寫一章五古,求軾和作,蘇軾《和王晉卿》詩敘言:「……作詩相屬,詞雖不甚工,然托物悲慨,阨窮而不怨,泰而不驕,憐其貴公子有志如此,故和其韻,欲使詵姓名附見余詩集中,然亦不以示詵也。」王詵詩不甚工,有事為證。他一日忽得耳疾,痛楚不堪,向蘇軾求藥方治耳,蘇軾答覆他道:

君是將種(詵是宋朝開國功臣王全斌的後裔),斷頭穴胸,當無所惜。兩耳堪作底用,割捨不得。限三日病去;不去,割取我耳。

晉卿得書頓然開悟,果然三天後耳痛已愈,作詩謝蘇曰:「老婆心急頻相勸,令嚴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聰君不割,且喜兩家皆平善。」詞果鄙俚,但是他畫《挑耳圖》,卻是出色當行之作,後被王鞏收藏。

王詵本是山水名家,受當時藝術風氣的影響,繼李成(營丘)、郭熙而後,畫雲林清曠、荒寒蒼茫的《寒林圖》而負盛名,早年畫《煙江疊嶂圖》,使蘇軾讀後頓懷武昌樊口的景色;王定國藏他所畫著色山,蘇軾題曰:

君歸嶺北初逢雪,我亦江南五見春。

寄語風流王武子,三人俱是識山人。

定國謫賓州,蘇軾謫黃州,而晉卿稍後亦謫均州,所以說「三人俱是識山人」,題作同難的紀念。

晉卿對於蘇軾的書法,愛好成癖,他們雖是知交,但也不能予取予求,需要有點技巧。當時大家知道,要向蘇軾求書,最好贈送筆墨紙硯中的佳品,幾乎無不立時應命。晉卿懂得這個訣竅,他曾一次贈送蘇軾佳墨二十六丸,凡十餘品。蘇軾用來混合研磨,作數十字,試驗色澤的深淺。他說:假使合研的成績很好,他將搗合使成一墨,仿「雪堂義樽」之例,可以稱為「雪堂義墨」。 據說這批古墨的成分非常名貴,內含金屑和丹砂,所以色澤光亮照人。不用說,晉卿必然藉此獲得不少蘇書。

蘇軾在黃州,醉後作《黃泥坂詞》,原稿久已藏失。一天晚上,與王直方、張耒、晁補之等夜談,說起此稿,他們三人便翻幾倒案,搬篋索笥,居然尋了出來,不過稿字甚草,半已不能辨認。蘇軾尋繹當時的意思,補成全文。張耒從旁手錄一份清稿,呈與老師,乘便乞去原稿真跡。第二天,王詵得聞此事,寫了信來抗議。書言:

吾日夕購子書不厭,近又以三縑博兩紙。子有近書,當稍以遺我,毋多費我絹也。

於是蘇軾用澄心堂紙、李承晏墨,寫了《黃泥坂詞》一通贈與晉卿。

元祐在京,蘇軾交往的畫友,都是一流高手,舊友王詵外,還有曾來黃州作客雪堂的米芾(元章),京師初交的李公麟(伯時),余如山谷的字,無咎的畫,也都是一代作手。

米芾,字元章,本是吳人,世居太原,後遷襄陽,所以又自稱「襄陽漫士」。他的母親曾侍宣仁太后於藩邸,因此得補涵光尉,做過長沙縣掾,現在京師當太學博士。生得眉目軒昂,人物英邁,獨步翰墨場中,自視甚高,不肯隨人俯仰。又因有這天生的傲骨,雖有那麼好的宮廷歡迎,仕途上卻極不得已,然而他並不在乎,自稱:「功名皆一戲,未覺負平生。」絕不改變他的「潔癖」。

元章的書法,最為沉著飛揚,自出新意,不宗一派,與蘇軾相同,故被譽為超逸絕塵、不踐陳跡的大家。自言:「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

米字於端莊中寓阿娜流麗之美,除二王外,於古人書法,概無好評,罵柳公權是丑怪惡札之祖,罵張旭草書只配掛到酒肆去。他是個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字如其人,他的行草,放逸天真,無拘無束,筆墨秀勁圓潤,有雲煙舒捲的自然姿態。蘇軾對他評價甚高:「海岳平生篆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並行,非但不愧而已。」 元章本不作畫,至李公麟右手得病後,他才畫山水。伯時的畫藝始得之於吳道子,元章則取顧愷之的高古,「不使一筆入吳生」。他說,山水畫古今師法相承,還沒有人能夠跳出此一塵俗的風格。所以他畫山水樹木,信筆揮灑,不求工細,煙雲掩映,意似便好,與他兒子友仁都擅「潑墨」,意亦在於突破古畫的技法,意趣天成,獨成一格,人稱「米家山水」。

元章學書甚勤,蘇軾說他「日費千紙」,而其收藏之豐,尤其叫人眼紅,據說「收晉、六朝、唐、五代畫至多,所藏晉唐古帖多至千幅」。所以名其室為「寶晉齋」。

蘇軾常偕同好的朋友到寶晉齋去借看他的收藏,但卻發生一種懷疑,以為像米芾這樣一個大家,決不至於沒有鑒識,何以他的收藏中卻又真偽參半,不盡可靠呢?元祐四年(1089)六月十二日,蘇軾偕門生章致平同訪寶晉齋。致平看元章取畫,必親自開鎖,取出畫件後,站離觀者丈余之外,兩手捉紙供觀,不令接近;如走近去看,他便收了起來。顯然示人者皆是贗品,這個秘密被章致平揭穿了,元章大笑,然後才把二王、長史、懷素輩十幾件精品拿了出來。

米芾酷嗜書畫,常常向人借閱,一取回家,他即用心臨摹,然後把真假兩本,一起送給原主,聽其自擇,而原主則又常常真贗莫辨。如此巧偷豪奪,聚藏書畫日富。蘇軾對他這種行徑,不免有點輕視,所以《次韻米芾二王書跋尾》詩一則曰:「秋虵春蚓久相雜,野鶩家雞定誰美。……巧偷豪奪古來有,一笑誰似痴虎頭。」又曰:「錦囊玉軸來無趾,粲然奪真疑聖智。」對於米芾的作偽工夫,也不禁嘆賞起來。

元章偽作出了名,真還有書畫迷求他偽作,王詵即是其一,《書史》載其事:

王詵每余到都下,邀過其第,即大出書帖,索余臨學。因櫃中翻索書畫,見余所臨王子敬《鵝群帖》,染古色,麻紙滿目皴紋,錦囊玉軸,裝剪他書上跋,連於其後。又以《臨虞帖》裝染,使公卿跋。余適見大笑,王就手奪去,諒其他尚多,未出示。

然而仿造古書畫,必須具有非常高超的技能、亂真的本領,在藝術上雖然沒有正面的價值,但如果對傳統的書法書技沒有過人的造詣,對前人的筆墨沒有精深的摹寫功夫,誰又能夠達到莫辨真贗的境界呢?

元章恃才傲物,行動不羈,故意裝瘋作傻,一種是強烈的表現慾望,一種是對凡庸世界無言的抗議。他常穿著奇裝異服,自謂是唐人規制,好戴高檐帽,因為帽子太高,轎頂矮,坐不進去,他也不願脫帽,叫把轎頂拆了,他就坐在沒頂的轎子里,招搖過市。一天,出保康門,路遇晁以道,以道看了大笑。

米芾下轎,拱手問道:「晁西,你道是甚底?」

「我道你似鬼章。」

然而,放開這些不講,就憑元章的才氣和絕頂聰明,都為蘇軾所敬愛,成為他非常親密的畫友。

另一鼎鼎大名的龍眠居士李公麟,是蘇軾元祐時期的初交。李之儀最初介紹公麟所畫地藏像給蘇軾看,復書說:

某本無此學,安能知其所得於古者為誰何,但知其為軼妙而造神,能於道子之外,探顧(愷之)陸(探微)古意耳。公與伯時想皆期我於度數之表,故特相示耶?……

公麟,字伯時,舒城人,南唐先主李昪的裔孫,舉進士,元祐初在京為承議郎。

公麟的父親酷好書畫,收藏甚豐,所以他自幼見多識廣,漸能解悟古人使筆用墨的法門,作畫氣韻高遠,意造天成;又能做詩,更識奇字;尤好三代鼎彝古器,博學精鑒。他以傳統的佛畫、人物畫打好根基,特別擅長畫馬。這也是唐人遺留下來的風氣,繪畫雕塑等藝術傑作,大都與馬有關,所以公麟作畫,也以人物與馬畫為多。

元祐二年(1087),蘇軾知貢舉,公麟以承議郎為小試官,也曾在試院畫馬,蘇黃以次,並有題詠。元祐初,西域貢馬,首高八尺,振鬣長鳴,萬馬皆喑,為一罕見的神駿;明年西羌溫溪心贈文潞公馬,亦為名駒;蔣之奇為西河帥,乞受西番貢馬稱「汗血」者。蘇軾心愛這三匹名馬,特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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