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齋內外 一 一家融融

蘇軾元祐還朝,雖然被人強迫戴上黨派的帽子,被官僚集團圍剿得遍體鱗傷,身心交瘁,但是同一時期的私人生活,卻是百花齊放,燦爛非常。

汴京比較高級的朝官,為了上朝方便,大都住在皇城附近。這皇城的城門,朱漆金釘,非常輝煌;城壁磚石間,甃嵌著龍鳳飛雲的圖案,雕甍畫棟,峻桷層榱;城樓上覆蓋的琉璃瓦,在太陽下閃爍生光,真是一派皇家氣象,帝闕風光。

沿著皇城城牆,整整齊齊地種著高槐古柳,濃蔭覆地,寧靜有如山居。楊奐《汴故宮記》:「登聞鼓院之西,曰右掖門。翰林知制誥者,多居西掖。」黃庭堅有《雨過至城西蘇家》詩,頗能寫出當地的如畫景色:

飄然一雨灑青春,九陌凈無車馬塵。

漸散紫煙籠帝闕,稍回晴日麗天津。

花飛衣袖紅香濕,柳拂鞍韉綠色勻。

管領風光唯痛飲,都城誰是得閑人?

蘇氏兄弟並不住在一起,但是蘇軾退朝,常常先到蘇轍家盤桓一番,然後回家,相距應不甚遠。

二蘇自分別出仕以來,已有二十餘年不能同在一地居住,現在雖然還不能達到「同歸林下,夜雨對床」的樂境,但比兩地分居,動輒要三五年才得晤敘一次,卻要好得多了。兩兄弟公餘之暇,日有過從,可以元祐三年十月作《出局》詩為證。那一天,蘇軾局中早出,天色陰晦欲雪,而蘇轍在戶部因公未歸,蘇軾便在家裡煮酒等他,作《出局》詩,親密地寫下「子由除一字同叔」,並稱他的乳名叫「卯君」,此因他生於寶元二年己卯之故。詩云:「急景歸來早,濃陰晚不開。傾杯不能飲,待得卯君來。」

二蘇友愛之篤,固是膾炙人口的歷史佳話,而彼此互愛子侄,也是毫無異致。如元祐二年除夕,蘇轍被派在辦公廳里值夜(省宿致齋),不能回家,他家孩子們過年不見父親,當然很失望。第二天元旦,蘇軾朝賀一畢,帽子上插了御賜的銀幡,立刻趕往弟弟家去,陪他的侄子們玩耍。作詩三首,錄一:

白髮蒼顏五十三,家人遙遣試春衫。

朝回兩袖天香滿,頭上銀幡笑阿咸。

軾家二十餘口,除出長子蘇邁尚在江西當德興縣尉外,余自王夫人以次,十七歲的蘇迨、十五歲的蘇過、侍妾朝雲等,一家團敘,其樂融融。《次韻和王鞏》詩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夫人不妒忌,兒子個個好學,使他覺得比漢朝的馮衍、晉朝的陶潛幸運得多。

王夫人出身青神農家,她有農家婦女刻苦耐勞的習性,是治家能手;雖然教育程度上有點隔閡,因此不能充分了解她的丈夫,但她謹守傳統的婦德,一切依從他,敬愛他,尊重他的一切愛好,包括容納朝雲在內。

朝雲冰雪聰明,善解人意,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

例如,有一日,蘇軾退朝還家,食罷,按照他的養生法,在室內捫腹徐行。旁有侍兒,他忽然指著自己的大肚皮問她們道:「你們且說,此中藏有何物?」一婢說:「都是文章。」 一婢說:「都是識見。」主人搖頭不以為然。朝雲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

蘇軾捧腹大笑——果然是個紅粉知己。

全家抵京半年後,蘇轍上《乞兄子邁罷德興尉狀》,大約未久,長子那一房也已來京團聚。蘇邁照當時大戶人家早婚的風習,十九歲即已娶婦,娶的是同鄉世交王宜甫的女兒。翌年,元豐元年,蘇軾就已有了孫兒蘇簞。此時,他家一個屋檐下,已經三代同堂,兒孫繞膝,充滿了笑語和喧闐。

蘇軾抵京不久,即往晉謁師門,拜見師母——歐陽太夫人,歐陽修的長子發(伯和)已經過世了,遂與歐陽斐(叔弼)、辯(季默)兄弟時常交往。歐陽家托蘇軾撰《文忠公神道碑》;蘇軾則入見太夫人,為他十七歲的次子蘇迨求婚於歐陽斐的千金,太夫人說這是「師友之義」,一口允諾。從此與師門又成了兒女姻親。

蘇軾在京,公事既忙,再因朋友眾多,趣味廣泛,所以很少會有在家空閑的時光。不過他對於兒子的學業還是非常用心的,次子蘇迨雖然長大了,但是身體還是病弱,所以不太管他,對稚子蘇過則常親自督教。叔黨天生性分,最像父親,非常努力於詩賦的學習,詩賦是當時科舉的主科,又是蘇門光輝的家學,蘇軾手寫一則《評詩人寫物》給他,開導他作寫物詩的訣竅:

詩有寫物之工,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他木殆不可以當此。林逋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黃昏,決非桃李詩也。皮日休白蓮詩云:「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決非紅蓮詩。此乃寫物之工。若石曼卿紅梅詩:「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蓋村學中語。

有一次,蘇過念《南史》,父親睡在床上聽。讀到一個段落時,蘇軾便對兒子說道:「王僧虔家住建康禁中里馬糞巷,子孫賢實謙和,當時人稱譽馬糞王家都是長厚的人。東漢贊論李固,有句話說:『視胡廣、趙戒如糞土。』糞土本是穢物,但用在王僧虔家,便是佳號;用來比胡、趙,則糞土有時而不幸。」

——前者是修辭的技法,後者則是剴切明白的人格教育,兩者皆不偏廢。

蘇軾平常生活很有秩序,講究養生之道。他在家晨興夜寢,各有一定的法門:

每日五更初起床,梳頭數百遍,盥洗後,就和衣還卧另一乾淨榻上,假寐數刻,據說「美不可言」;直到天色平明,吏役齊集,他即起身換朝服,冠帶上馬,入宮早朝。

夜眠,蘇軾頗以「自得此中三昧」為豪,他的方法是:初睡即在床上安置四體,使無一處不穩;如有一處未穩,即重新安排,務令穩貼。身體上如有任何輕微倦痛的地方,則略自按摩,然後閉目,靜聽自己的呼吸,直到呼吸平勻,心也跟著靜定,如此一頓飯時,四肢百骸,無不和通,睡意既至,即便呼呼入夢,雖寐不昏。

蘇軾的個性,樂與朋友群居,而不昵婦人,即使家中婦女,他也很少和她們說話。 宋代士大夫社會裡,飲宴的風氣甚盛,高等門第,家有伎樂,但以只應賓客為主。蘇家雖也不能免俗,養了幾個能歌善舞的侍兒,不過蘇軾接待賓客,卻有各別的對待:凡遇「不可與言」而又不得不招待的俗客來到,他就搬出「搽粉的虞候」來,以絲竹和歌聲來逃避乏味的言語;若遇佳客臨門,則屏絕聲色,只備清茗佳釀,相與坐談累夕,興會淋漓。

蘇軾推託不掉應酬,他也樂意欣賞女性的明慧和美麗,他會用最美的辭章來讚美她們,贈詩作曲之外,甚至還為她們作畫,但都是過眼雲煙,從不輕付感情。

所以,蘇軾能以生平不耽女色自豪,五十歲後,有詩曰:「已將鏡鑷投諸地,喜見蒼顏白髮新。曆數三朝軒冕客,色聲誰是獨完人。」

固然,這是蘇軾「不昵婦人」的性情,但與道家養生之說也有關係,黃州的「雪堂四戒」中,有一條即是「皓齒峨眉,命曰伐性之斧」。他認為四戒中「去欲」最難,以蘇武為例,他身陷胡地,嚙雪吞氈,死生一線,但仍不免與胡婦生子,「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他的朋友中,如多情詞人秦觀、風流成性的楊繪和雅好聲色的王鞏,都經他再三勸告「戒之在色」。如定國(王鞏)謫賓州,致書有曰:「粉白黛綠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深願以道眼看破。」

飲茶,是蘇軾生活上的一大樂趣,一大享受。但在北宋當年,茶的種植製作,還在推廣時期,好茶不多,如丁謂於真宗朝所制的「龍鳳團」茶餅,每年僅產四十餅,只夠宮廷御用,皇族以外是不敢奢望的;至慶曆朝,蔡襄努力改良品種,另創一種「小團茶」,歐陽修《歸田錄》記述:

茶之品,莫貴於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慶曆中蔡君謨為福建路轉運使,始造小片龍茶以進,其品純精,謂之小團,凡廿餅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齋,中書、樞密院各賜一餅,四人分之。宮人往往鏤金花於其上,蓋其貴重如此。

嗣後,植茶事業不斷推廣,至元豐年間,神宗有旨下建州造「密雲龍」,質量更是超越小龍團而上,官廷齎賞,限於王公近臣,所以蘇軾珍視異常,自己偶爾品啜一甌,絕不用以招待一般賓客。他曾作很美的一闋茶詞,專門歌頌這「密雲龍」,調寄《行香子》:

綺席才終,歡意猶濃,酒闌時高興無窮。共誇君賜,初拆臣封。看分香餅,黃金鏤,密雲龍。

斗贏一水,功敵千鍾,覺涼生兩腋清風。暫留紅袖,少卻紗籠。放笙歌散,庭館靜,略從容。

能夠分享這珍藏的,據說僅限於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所謂「蘇門四學士」來時,他才吩咐家人:「取密雲龍。」

一天,蘇軾在外廳會客,忽命取密雲龍,蘇宅內眷總以為當是黃、秦、晁、張中的哪一位來了,屏後偷覷,卻是晚登蘇門的廖明略(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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