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京華 十 金蓮燭

貢舉事了,蘇軾就得認真考慮自家的出處了。

上年冬季,趙君錫所提出的葉祖洽改官案,趙挺之彈劾的館試廖正一案,王覿的宜興一郡案等等,抨擊的本身,蘇軾認為不必辯白。不過,一案未平,一案又起,讓精神時間照這個樣子消耗折磨,實在太不值得,所以他就不提劾案,只以疾病的理由,連連上札,請求外放。

太皇太后召見,面問他:「何故屢入文字乞郡?」

蘇軾具以病狀為對,太后宣論:

「豈以台諫有言之故?你兄弟自來孤立,向來進用,皆是皇帝與老身主張,不因他人。今來但安心勿恤人言,不用更入文字求去。」

蘇軾退朝後,深感太皇太后恩德高厚,外放一言,再難啟齒,自知不容於人的真實原因,只是在於「寵祿過分,地勢侵迫」所致,倘然仍踞高位,謗訕一定不絕。因此他改乞朝廷罷免他翰林學士的位置,別給京師里任何一個閑差,可望免為台諫攻擊的目標。元祐三年三月下旬,上《乞罷學士除閑慢差遣札子》,剖析遭人攻訐的因由云:

臣退伏思念,頃自登州召還,至備員中書舍人以前,初無人言。只從參議役法,及蒙擢為學士後,便為朱光庭、王岩叟、賈易、韓川、趙挺之等攻擊不已,以致羅織語言,巧加醞釀,謂之誹謗。未入試院,先言任意取人。雖蒙聖主知臣無罪,然臣竊自惟,蓋緣臣賦性剛拙,議論不隨,而寵祿過分,地勢侵迫,故致紛紜,亦理之當然也。……

蘇軾但求給予一個秘書監、國子祭酒之類的閑官,俾資自保。札上,太皇太后只是「慰留」。

司馬光逝世後,朝內群臣既自分別派系,人事紛爭不已,而散在京外的那批熙豐之臣,蠢蠢欲動,不是惡意評騭朝廷的施政,就是從中挑撥離間,詭變無窮。

只愛談禪,不喜接見士大夫的太平宰相呂公著,際此內外交迫的境況,自己則又既老且病,實在無法支應,屢請罷相。至元祐三年四月,獲准解除實際政務,拜為司空同平章軍國事,和文潞公一樣,成為國家的元老。

相職的繼任是以中書侍郎呂大防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以同知樞密院范純仁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呂大防以不植黨羽,立朝公正無私而被重用。范純仁是范文正公(仲淹)的次子,字堯夫。他的政見不盡同於司馬溫公,看前述爭差免役法和主張恢複青苗放款以濟國用兩事,可以概見。純仁青年時代有個出名的「麥舟故事」。范文正公在睢陽,派堯夫到姑蘇去取麥五百斛,回程路上,舟次丹陽,遇見父執石曼卿,問他來此已有多久。曼卿說:「我已來了兩個月,原想將三具先人的靈柩運回西北去歸葬,但是沒處借錢。」堯夫就把麥子和船都送了他,自己騎馬回去。到了家裡,不敢對父親說,直到文正問道:「在東吳見到故舊沒有?」他才將遇見石曼卿的經過說了出來。文正便說:「那你何不就將麥舟送他。」堯夫才坦然道:「已經給他了。」其人品德之高,為人稱道。

宰相的更易,是何等重要的國家機密,所以必須先將學士召入翰林院,鎖院,然後面授詞頭,撰麻公布。

學士因「撰麻」鎖院,與試士不同。試士有預定的日程,一切可先準備;撰麻都是臨時宣召,或全番或半番快行差員,分批往學士邸第「傳宣」,須等各班快行分批到齊,則學士上馬,穿朝服,戴高帽,眾人簇擁入院。院內如別有直宿學士或直學士在,均須先行迴避出去。當夜,依照宣論撰麻,撰就進呈,一面通報閤門宣贊舍人 ,當晚由御史台閤門通報,明日「宣麻」 ,則文武百僚明晨均須集合赴文德殿聽宣。其鄭重有如此。

四月四日,蘇軾被傳鎖宿禁中,中使宣召入對,內東門小殿簾中,傳出除目。那是呂公著平章軍國事;呂大防、范純仁左右僕射,交他撰寫「麻制」。蘇軾承旨畢,太皇太后忽然說道:「官家在此。」

「適已起居(行禮)過了。」蘇軾恪恭謹對。

「有一事要問內翰(宋稱翰林學士),前年任何官職?」太后詢問。

「汝州團練副使。」

「今為何官?」太后再問。

「備員翰林,充學士。」

「何以至此?」

「遭遇陛下。」

「不關老身事。」

「那必定出自官家。」

「亦不關官家事。」

「莫非是大臣論薦?」蘇軾恭問。

「亦不關大臣事。」

蘇軾大驚,鄭重回道:「臣雖無狀,必不別有干請。」

「久待要學士知道,」太后說,「此是神宗皇帝的遺意。神宗皇帝飲膳中常看文字,看得停箸不舉時,內監們都知道定是蘇軾寫的什麼。他又常常稱道:奇才,奇才。不幸未及起用學士,就上仙了。」

蘇軾聽到此處,禁不住感情激動,失聲痛哭。太后和皇帝也都流下淚來。隨命賜坐,吃茶。

「內翰,內翰,直須盡心奉事官家,即是報答先帝的知遇。」太后鄭重叮嚀。

蘇軾拜辭,太后命撤御前金蓮燭,送學士歸院。

自此,蘇軾一面儘力經筵,教育這位年輕的官家,遇事直抒己見,不顧一切地言事,只為報答先帝和太皇太后的知遇。

蘇軾居常還有特派的外交任務,如元祐元年(1086)十二月在中國東北邊境,契丹人所建的遼國,派使者耶律永昌、劉霄來賀坤成節(宣仁太后誕辰),詔以狄詠(狄青之子)、蘇軾為「館伴」。宋制:番使入國門,即差館伴使副負責接待,陪同住在驛館,凡趨朝、見辭、游宴均相伴同。遼是宋朝最大的敵國外患,館伴的職責,混合外交和防諜的雙重任務,蘇軾表現得處處謹慎。

他們初與劉霄會食,蘇軾酒量本來不大,飲半,他已謝不勝酒力,劉霄便念起他的舊作來:「痛飲從今有幾日,西軒月色夜來新。公豈是不善飲酒的人?」蘇軾心裡很奇怪北虜也知他的詩。

宮廷賜宴回館,剛開始起步,蘇軾騎的那匹馬失足小蹶。劉霄立即下馬過來慰問:「受驚了,沒有受傷吧?」蘇軾回答:「銜勒在御,雖小失,無傷也。」他很鎮靜地保持著上國大臣的風度。

蘇軾陪契丹使入宮覲見時,望見文潞公(彥博)站在殿門外,使者卻立改容,小聲問道:「那位即是所謂以德服人的文潞公嗎?」又問潞公的年紀。蘇軾說:「今年八十三歲。」使者驚嘆:「何等強健!」

蘇軾說:「您只見他形貌,沒有聽他講話。他綜理庶務,酬酢事物,雖精練少年,也不如他。貫穿古今,博學強記,雖專門名家,亦有不逮。」使者拱手道:「真是天下異人!」 蘇軾後來撰富(弼)公碑,《答陳傳道書》說:

某頃伴虜使,頗能誦某文,乃知虜中皆有中原文字,故為此碑,欲使虜知通好用兵利害之所在也。

身為近臣的蘇軾,前曾奉派使遼,辭謝未去。至元祐四年八月,他在杭州任時,蘇轍奉派為賀遼國生辰的國信使,將行,蘇軾作《送子由使契丹》詩,引用唐史李揆的故事,諄諄以謙抑自己,宣示中朝人才之盛為囑。

李揆風儀俊美,口才很好,皇上嘆為門第、人物、文學都是當代第一。入番會盟,酋長說:「聞唐有第一人李揆,就是您嗎?」

揆懼為番人所留,騙他說:「彼李揆安肯來耶!」

蘇氏兄弟,一樣名揚北狄,所以蘇軾送行詩有「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那樣的話。

果然,蘇轍行至涿州,《神水館寄子瞻兄四絕》詩,便有那樣一首:

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

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卧江湖。

蘇轍至遼,遼主派他們的侍讀學士王師儒為館伴。師儒就很能講說三蘇的文章,還能背誦蘇轍的《服茯苓賦》,但恨未見全集。蘇轍所見遼人,大都會向他問候:「大蘇學士安否?」

蘇軾文名,傳揚海外,雖為外夷所愛服,詎知他在國內,卻不見容於同列的朝士,只望能夠給予越州一郡,能夠逃過台諫們的凶鋒,就算很好的了。作《次韻子由使契丹至涿州見寄四首》之一,即言:

氈毳年來亦甚都,時時鴂舌問三蘇。

那知老病渾無用,欲向君王乞鑒湖。

蘇轍此行,帶了他的大兒子蘇遲侍行。蘇軾非常高興,稱讚他道:「隨翁萬里心如鐵,此子何勞為買田。」

此後若干年,蘇軾的門生張舜民(芸叟)也奉命出使大遼,見宿州館中有題蘇軾的《老人行》於壁間者,范陽書肆刻蘇軾詩數十篇,題曰《大蘇小集》 ,足見遼人研究中原文化的熱烈和對於蘇軾詩文的崇拜,亦不限於外交應對上一時之用而已。

元祐三年(1088)五月初一,皇帝在文德殿視朝,蘇軾以翰林學士兼侍讀,蘇轍以戶部侍郎輪值恰同「轉對」。按制,自侍從以次朝官,每五日各輪派一員上殿,為「輪當面對」,簡稱「輪對」或「轉對」。面對時,必須進呈有關時政的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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