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京華 九 試院掄才

元祐三年(1088)開科省試,蘇軾奉詔與吏部侍郎孫覺(莘老)、中書舍人孔文仲(經父)同權知禮部貢舉。正月二十一日領事,薦舉鄭君乘(元輿)、黃庭堅(魯直)、梅灝(子明)、上官均(彥衡)等為參詳官,以單錫、劉安世、李昭玘、廖正一、秦觀、晁補之、舒煥、孫敏行、蔡肇、鄒浩、張耒、李公麟等為點檢試卷官。

這年大雪,使京畿方數千里地的交通阻塞,四方應試舉人能夠如期抵京報到者,不及三分之二。蘇軾上札請求將考期展延半月,免得孤寒舉人,趕路不及,轉見失所;又為顧全定例三月內必須發榜,請求照南省條式,御試不分初覆考,聚眾考官於一處共定等第,同時增加考官和執事人數,以便趕於限內完成試務,如期發榜。

二月初三日開試,蘇軾率領同官於鎖太學前入闈,是年應試舉人實到者四千七百三十二人。

其時,大雪紛飛,朔風凜烈,考場里苦於酷寒,士坐庭中,竟至噤不能言。蘇軾酌令寬放若干不必要的禁約,使應考舉子得以從容寫作。

宋代防範考試作弊的方法,大體沿用唐制。唐是「棘圍截遮」,宋則「鎖院」,考官考生進場之後,用一把鎖把考場鎖起來,關防十分嚴密。二是禁止挾帶,為防範舉子夾帶,所以要實施解衣搜身,這辦法,宋太宗時認為有辱士體,曾經一度廢止,但是後來流弊太大,又不得不恢複了,不但禁止攜帶任何書物入場,甚至連包裹筆硯用的紙張,也一律限用青紙,以防用色紙來做「小抄」。三則考卷上密封姓名,是即所謂糊名彌封制,用以防止考官作弊,真宗時始用於禮部策士。另外還有「謄錄」一項,即考官所閱的卷子,只是謄本,使他不能從辨認考生的筆跡發生作弊。凡考生與考官涉有親嫌的,例須「移試別頭」,以資迴避。這一類科場防弊的辦法,目的固然在於求取考試的公平,但是讀書人的人格尊嚴,卻已遭受了嚴重的損害,尤其是解衣搜身這一項,直接觸犯舉子身體,最為令人難堪;而且為了鄭重其事,搜身的巡鋪官都派宮裡的內臣充任,驕橫凶暴,對待讀書舉子如小偷,如囚徒。

這次考場里,因此甚不太平。

考試第一天,巡鋪內臣鄭永崇、石君召就抓來兩個口傳作弊的舉人。經執事人將他們所寫試卷逐一點對,只有十九個字相同。蘇軾說,只有考經學的,不許傳義口授;考進士的,須是懷挾代筆,方令扶出。

「扶出」,就是命令退出考場,實是攆出,那時代在用語上,也還相當尊重士子的體面,即使對作弊的考生亦不例外。

蘇軾認為這顯然是巡鋪官舉察不當,決定不予受理,而巡鋪官卻堅持要放免這兩個舉子。蘇軾札奏朝廷:「若令巡鋪官內臣挾情羅織,即舉人無由存濟。」請求撤換巡鋪官。

這班巡鋪內官,認為太沒面子,後來抓到夾帶舉子三人,依法「扶出」時,他們命令兵士大聲呼喝;至十一日又抓到蔣姓舉子時,巡鋪內臣陳慥索性指揮三五十個兵丁齊聲大叫,使得全院考生考官,莫不驚惶失措。

蘇軾領銜奏說:「朝廷取士之法,動以禮義舉人,懷挾自有條法,而內臣陳慥乃敢號令眾卒,齊聲唱叫,務欲摧辱舉人,以立威勢,傷動士心,損壞國體。本院無由指約。乞賜行遣。」 有旨:送內侍省撻逐之。

宋朝科場的積弊,本來很深,夾帶槍手,非常普遍。夾帶的資料,初時還是考生自己用蠅頭小楷寫成小冊,私帶進場。後來書店為了牟利,索性印成小書,稱為「夾袋冊」,高價賣與考生。因此,考完一場,場中「遺編蠹簡」,竟至成堆。政府雖曾禁止出版,但無實效,才用解衣搜身的辦法來防止夾帶,由朝廷特派內臣來擔任這監查的任務,因此發生以上種種糾紛。

另一煩惱是要求「特奏名」的特權分子多得不可勝計,考官一入貢院,四方免解舉人前來投狀,稱今年是「龍飛榜」,要求法外推恩者無計其數;再加經朝省下狀,說是已經奉旨核准的「特奏名」者已有四百五十人之多;最後又接尚書的札子,要增添恩額數百人。蘇軾和孫、孔等都認為「天下之患,無過官冗」,歷來朝廷所放恩榜,已經幾千了,何嘗見過奮勵有聞之人。「不知吏部以有限之官,待無窮之吏;戶部以有用之財,祿無用之人。」實在是個極大的弊害。他們責在主試,只能依照近日聖旨遵辦,但望殿試考官精加考較,量取一二十人已足,免使官冗積弊,有增無已。偃武修文,是宋太祖所定的國策,太宗御試貢士,采拔很寬,至仁宗朝殿試竟已例不黜落。他們寄望在殿試中將這些恃特權免試的人大量裁黜,誰人肯做這種得罪巨室的事,當然是要失望的。

根據參詳官黃庭堅手寫的書帖,這場貢舉,應試的考生總數是四千七百三十二人,三月初二上奏禮部中式的進士只有五百人,約為每九個半考生中取一人,錄取額為十分之一強。但至皇帝御集英殿策試,賜進士諸科及第出身者,竟達一千一百二十二人之多,超出正式考中名額一倍以上。

他們在試院中工作,歷時四十四天。這次考題,按照元祐新制,詩賦、經義並試。蘇軾所出的題目中,有一條是:「出而難任人,蠻夷率服。」(注云:任,佞也。)難的意思,是拒之使不得進,讀去聲。「難任人」與「忠信昭」為對,蘇軾習大科時,曾作《忠信昭而四夷服論》,他這題目是從那裡聯想出來的。而荊公父子所作新經,恰與原注的意思相同。當時的舉子揣摹本屆的主考是反對新經有名的,所以把題意解釋為「難於任人,則得賢者,可服四夷」。蘇軾看到這樣的文章,大為生氣,罵現在的舉子竟然不認識字,以難(去聲)為難(平聲),全予黜落,只有作難(去聲)解者,才得入選。其實,蘇軾從來沒有讀過王氏新經,而舉子亦未嘗讀注。總之,當時的士風已很窳敗,舉子揣摹考官的好惡,是科場中普遍的現象。

宋代試官,大抵派由兩制三館的人擔任,他們對文章的好尚以及他們自己的文章,都是考生們誦讀和揣摹的材料,希望由此獲得青睞。這種揣摹辦法,也確然很能得手。這次考題中有一條「光武何如高帝論」,參詳官張耒送一卷子來給蘇軾看,說道:「此文甚佳,蓋以先生《醉白堂記》為法。」蘇軾看了一遍,喜曰:「誠哉是言。」擢置魁等,拆彌封后,知是劉燾(無言)所作,這就是當時得售的登龍之術。

這次應考舉人中,蘇軾有一相從多年的後輩,平常非常欣賞他的文章,也明了他屢試不第、家境貧寒的實況,所以很希望在這次科考里他能考中。同時的考官中,大都因蘇軾的關係,認識此人,也都有心想把他的卷子找出來,薦與主考官。無奈宋代科場,沿用唐朝發明的彌封糊名辦法,考官所看得到的卷子,都是胥吏謄錄的抄本,卷上無姓名,也沒有墨本的筆跡可辨認,所以只能從文章氣體上去暗中摸索。要從四千七百多本卷子中找出這一本,確然非常渺茫。

蘇軾詳看考官所薦前二十名卷子中,有一卷文字,筆墨瀾翻,非常傑出,對同官說:「此必李方叔。」但是他看錯了,拆封后才知是葛敏修,黃庭堅來說:「可賀內翰得人。這葛敏修是某做宰太和縣時相從的一個學子。」

蘇軾另又尋得一份卷子,玩味很久,認為一定是了,大喜之下,手批數十字,還和黃庭堅說:「必是吾友李廌之作。」拔置魁等。但到拆出號來,卻是章惇的公子章持(致平)。而在這一科中,李廌竟然名落孫山。

蘇軾在考官不薦的遺卷中,搜到章貢、孫勰兩本卷子,認為文章都好,將孫勰擢置第五。榜發之後,外間輿論大嘩,因為孫勰是蘇軾朋友孫立節(介夫)的兒子,早在做杭州簽判時,他曾從學於蘇門,且與蘇邁同學。因此眾口籍籍,猜疑此中必有弊病。幸而後來孫勰參加殿試,仍中第五名,這才使大眾信服文章自有定價,也就沒有話說了。

這場貢舉中,章惇的兩位公子——章援、章持都中了高榜,不料後來卻有人造作謠言,誹謗蘇軾。 此外,孫勰、李常寧、劉燾、葛敏修、周濂溪的兒子周燾(次元)皆登第。唯有興高采烈,自以為這場必中,吾文決不在三名以下的李廌,鎩羽而歸。

現在且說蘇軾與李廌的關係。

廌父李惇,字憲仲,是蘇軾的進士同年,然而他們並不相識。李廌六歲而孤,他父親是不幸早死了的。蘇軾在黃州時,李廌以是因緣,親到黃州謁蘇,贄文求知。蘇軾很欣賞他的文字,讚譽為「筆墨瀾翻,有飛沙走石之勢」,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的才氣,是萬人敵也,但望抗之以高節,莫之能御矣。」廌本名豸,蘇軾說:「五經中無此字,宜易名為廌。」從此方叔就用此名。秦少游也有輕嘴薄舌的毛病,曾經嘲笑他道:「昔為有腳之狐(豸),今作無頭之箭(廌)。」方叔倉卒之間,無以為答,因此非常恨他。

蘇軾自黃州至南都時,李廌還從陽翟來看他,蘇軾贈他絲絹,作《李憲仲哀詞》,幫助他埋葬先人棺柩。

李廌這次科場失敗,蘇軾心裡很難過,但說:「廌年二十五,其文曄然,氣節不凡,此豈終窮者哉!」 此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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